第九十七回柳克堂因财受祸明似珠失计潜踪
世上的事,惟人心为最坏。他的坏处,就在不知足三个字。在金钱上面看得尤其厉害。有整百银子的人,他就要想整千。有整千银子的人,又要想着整万。到了整万他的希望更大了。不是几十万几百万,也就不能满他们的欲壑。列位不信,请看那大军阀、大政党,一旦登台,谁人不掳得几十万几百万。到了这时,他们又不得不植党争权,谋占地位。因为势力不坚厚,如何能保得住这许多财产。所以不得财产的时候,用尽心机去谋财产。得了之后,又要用尽心机去保全他。按到实在,财产二字,实在不是个好名词。偏有一班人去迷信他,这又何苦来呢!还有一班商人,从前赚几千块钱,已经是不容易,现在的希望,动着又是几十万,还不能满足欲望。试看那在交易所里面占重要位置的,谁又不是最有面子的人物呢。近来又每况愈下了。那类似赌博的奖券,不知有几十种,大街小巷,大店小摊,没有一处没有他的踪迹。每期开奖,除开发奖金外,盈余的总是几万,谁说他不是坐地分赃呢。那购奖票的人,拿着自己血汗,赚出来的钱,拼命的送进去,不知那中大奖的,都要几万个人里首去选一个,比前清中个状元,还要难上几倍。就是着了,在现在的时候,土匪蜂起,盗贼横行,也不容你拿着这种银子,安稳过日子,这种人是不是又是迷信金钱自讨苦吃的一类呢。
列位,在下所说的,在表面看起来,原是和本书无关。不过本回书中,却有一人,因为迷信金钱,险些儿丧了性命,在下乘此机会,就将金钱是一种身外之物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,世上的人何苦要拼着性命去殉那金钱的意思,来普劝世人,也是在下的一番苦心,还要求列位原谅哩。闲言少说,书归正传。那《广陵潮》全部书中人物,已经归结、一大半了。如今却想起一个人来,就是云麟的岳父柳克堂。他平常的吝啬,真是爱钱如命。从前书中已经表明,不必在下再说。他一世经商,省吃俭用,到也积储了不少。无如他的心里,终究是个不知足,以为这种银子,靠那生意上一笔一笔的拿进来,究属有限,必须要想个方法,使他整千整万,如水似的流进来,才快我的心意。但是这样子的钱,从哪里去赚呢?想做强盗是要犯法的。想做投机事业,见人失败的很多,如何还敢去做。但是他年纪虽老,雄心仍旧不死。这一天走出门去,却巧看见一家奖券店,营业非常热闹,什么慈善券呀,东方券呀,俄侨券呀,都写在大红的漆牌上,不知有几十块,旁边还有一块黏着红纸,写着很大的字道:“游民券明天开奖。”
柳克堂笑道:“买奖券是容易,中奖券可烦难哩。还有一种滑头奖券,那券实在不曾卖完,到开奖的时候,把招牌一收,凭你外面怎样吵,他只一溜,你们怎样奈何他。我们扬州,奖券卖的时候许多了,哪一个中过头奖呢,我想买奖券的人真笨哩。”正在想着,那知眼光望上一转,又见一块牌上面写着“头奖志喜”,心里一惊说:“果真有头奖中的吗?我的主意真错了。”又见写着“彩衣街朱君得二条,计洋六千元。柳巷李君得二条,计洋六千元。”他又想道:“得奖的人连地址都有,一定不会错的。”见一个人从店里走出来,就走过去问道:“这游民券要卖几块钱一张?头奖能得几元?”那人回说是五块钱一张,头奖五万元。柳克堂听了,惊得直跳起来说:“这不是一本万利吗!”也不顾那人,就忙忙的回到店里,从衣袋内拿出钥匙来,向钱柜里拿出五块钱,就出去了。店里的伙计,私下议论说:“我们老板出门,从来不带一文的,今日忽然拿出五块钱去,这真是千古奇事哩。”话未说完,柳克堂又匆匆的走回来,见钥匙尚在桌上,忙再开了钱柜,把刚才所拿的五块钱,收了进去,坐了怔怔的出神。等了半天,又开了钱柜,拿了五块钱,又拿了四角小洋,把钥匙收在袋里,向店里各人四下里望了一眼,又兴冲冲的出门去了。
这一转回间,柳克堂心里,不知起了多少思潮,正如吊桶落在井里,七上八落。原来柳克堂第一次出门,是为利欲心冲动,一心注意在五万块钱。等到走入奖券店里,要想去买,伸手向袋里一摸,觉得沉沉的,拿将出来,向他一望,觉着这滴溜滚圆精光雪亮的银圆,中间都含有丝丝的血液,心里想着我若拿这五块钱去送给他,拿着了一张券,如果着呢,果然是一本万利。不着呢,岂不白丢了五块钱。这五块钱,我搁在钱柜子里,有时拿出来叮叮的敲着看着,都是好玩哩。就将五块钱仍旧收入衣袋里,匆匆的走回店里。
但是他虽则有了这番觉悟,那发财的心思,终究不死。坐在那里盘算着,如果得着五万块钱,什么做衣裳哩,造房子哩,一笔一笔的算着,忽然又记起今年大正月里,曾经化过二十文,叫瞎子先生代我算个命,说是今年准发大财,这不是应在奖券上吗。但是五块钱的出账,究竟非同小可,必须求个人指导指导。从前还有何其甫可以和他商量,现在他已死了,又和谁去商量呢?忽的自己又拍着掌说:“不好不好,这买奖券的事,怎样好和他人说出,万一中了头奖,我尚没有知道,别人比我要先知道哩,还不如去问问菩萨,求个签语,看他怎样说法。
我们扬州旗杆巷里的灵土地,很是有名,我何妨先去找他。就定了定神,再拿了钱购了香烛,赶到灵土地庙,只见烧香的人很多,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挨进身去把香烛点着了,然后跪下去磕了几个头,默默的祷告说:“我柳克堂一生安分,只知赚钱进来,不知用钱出去,并不为非作歹,如今没有别的希望,只想发注大财,后半世快活快活。现在要想去购一张奖券,总求神灵默佑,把我奖券上所有的号码的子儿,一个一个从摇筒里漏将出来,却好是个头奖,我必要来竖旗杆酬谢神明。”说了,又磕了一个头,立起身来,向神龛上取了签筒,又跪在拜垫上,双手持着,摇个不住,那知摇了半天,这签总躲在筒子里,怕走出来被人捉去。正在纳闷,好容易又摇了半天,才听见叟的一声,一根签从签筒里出来了,半支像是灵土地代他抽出来的一般,把柳克堂吓了一跳,格外虔虔诚诚的捧着签筒乱摇,又摇了半天,那抽出了半根的这支签,才从筒里跳将出来,不偏不倚,正落在拜垫的当中。
柳克堂就恭恭敬敬的拾了起来,将签筒仍旧搁在神龛上,拿了签走到道士守着的柜台上,身边摸出了两个铜子,连同这支签,交给道士手里去购签票。那道士拿了签向架子上对着,拿了一张交了出来。柳克堂接了,向签上一看,见上面写着第六十四签大吉。又念着诗句道:“福禄凭天赐,财源应手来。”念到这两句,就笑起来说:“土地真灵,竟和看见我的心思一样,财源应手而来,岂非奖券一购就得吗。”又读下两句道:“分明春渐转,珠玉土中埋。”说上一句是说我得了头奖,则时运转好,老福愈增了。只有下一句,珠玉土中埋,怎样讲呢?想了半天,说不错,我听见瞎子先生说,什么土生金,土里既然会生金子,又拿了金子去买珠玉。这不是珠玉土中埋吗。这签语再灵没有,就收了签诗,别了灵土地,出了旗杆巷,走到辕门桥,踱进奖券店,才看见招牌上写着大运来三字。内里有个伙友像是认识他的,忙上前来招呼。柳克堂就叫他拿出一搭票子来,见是游民券,就拣了一张,号码是一万二千六百十七,他就拿这一二六一七的数目,加起来,零数是个七,他很欢喜,就拿五块钱出来,交给伙友,拿着票子要走。那店伙问道:“老板你贵姓是柳呀?”柳克堂对他瞪了一眼说:“你知道吗,我却姓杨。”
店伙听了,对他微微的一笑。原来柳克堂虽则自己不买彩票,常听人说彩票的号码,很有讲究譬如把号码上的字一个一个加拢来,是个十数,就和打牌九似的,得了个十,怎样会盈,最好是几个字号码字凑拢来是七,那就是巧数了,十拿九稳,可以中个大奖。所以柳克堂却巧拣了一张七数的奖券,就和头奖稳稳的拿在手里一样。走出奖券店来,一想说这张奖券,买将来却非同小可,虽得了灵土地的许可,那财神菩萨的道理,我却没有到过。经不起财神菩萨说,财是我管的,你到灵土地庙里去烧香,不到我财神殿里来拜佛,他们俩吃起醋来,只要开奖的时候,在号码子上拨得一拨,那不是仍晦气了我。不得已而,又到香烛店里去买了一对蜡烛和香,回到自己店里,向财神堂前,点起香烛,又虔虔诚诚的磕头,默祷了一回。趁店里伙友不看见的时候,把张彩票紧紧的压在财神菩萨神座下面。哪知伙友见他这样古怪情形,暗暗在那里笑哩。等他走了之后,就把这张奖券,替他移到财神堂的后面。这一夜他却非常快活,吃夜饭的时候,就命学生拿了一百文到酒店里去打膏粱,和几十伙计,共饮一杯,算是替他预贺中奖的意思。吃得醉薰薰的,就去睡了。正睡得安甜适意,忽见有个人走进来,向他拱拱手说:“老板恭喜了。”
柳克堂忙立起身来,向那人一看,却并不认识,连忙回礼不叠,说:“不知老兄从何而来?兄弟的喜事又从何而起?”那人忙说:“原来老板尚未得知,所以兄弟特来报喜。就是你老板的鸿福,那奖券总局里的主任,和你老板真要好,在千人万人里面,人人看不中意,偏偏看中了你老板,取了一个头奖。”柳克堂听了,跳起来道:“果真中了头奖吗?”那人笑说:“怎么不真。”身边就摸出一张抄录的号码来,给他看,说:“这不是头奖吗!”柳克堂一看,果然是一万二千六百十七。心想我柳克堂果然老运亨通,到晚年来,还有这许多银子进款。只见那人说:“老板这号码果真不错吗?”柳克堂道:“不错不错。”那人道:“这是老板天大喜事,我来一趟,也是有点功劳,请你老板赐点赏号。”
柳克堂听了嗤的一笑说:“老兄这你就错了,我并不是什么喜事,这奖券也是我命里应该中的,不然我也犯不着去买呀。你老兄若不信,请想那奖券局子里为什么不取中老兄,偏偏取中我呢,可见得这是我的福分,就是你老兄不来报信,我也是要中的,我又何必要老兄来报喜,又为甚么要把钱赏给老兄呢?”那人道:“不是这样讲,老板如今是大富的人了,一个人这怕没有钱,累得社会上的人,大半都看不起他。一旦有整千整百的银子,捏在手里,那社会上的事,件件都要送到老板手里。人人都要听老板的指挥,老板岂不是富而且贵的人了,谁人不来奉承。我来报你老板的喜信,就是奉承之一,原是要想得点彩头哩。你老板何苦吝惜这区区,不拿出些钱来大家欢喜欢喜呢?”
柳克堂道:“你说奉承,却是你来奉承我,并不是我叫你来奉承。倘若知道我中了奖券,人人都来奉承我,说是要得点彩头,我都应承他们一个一个的支给起来,这不是我中头奖,竟是你们中头奖哩。”那人听了柳克堂一片刻薄言语,不觉怒气冲天,顿时放下脸来,圆睁着两眼说:“你真是个癞狗皮,我今天偏要抽你的癞狗筋,看你这头奖的钱,自己用得着用不着。”说罢,一只手挽着一把牛耳尖刀,一只手抓着柳克堂的胸脯,就把刀向他胸口头刺来。柳克堂想逃逃不脱,想挣挣不了,闭了眼睛,口里大叫一声,吓出一身冷汗,醒来张眼一看,原来是南柯一梦。龚氏听了,忙喊着问他,他才将买头奖的事说出来。龚氏笑道:“买奖券的人多着呢,总没有像你这般认真。你说买奖券必定要中头奖,你要知道头奖这有一个呢。既知道是你的,别人又何苦来买奖券。别人不买,你虽则得了头奖,又有什么用处呢?”
柳克堂心里怪着龚氏打断他的高兴,但也没有话驳他,也就默默无言。他这一夜却没有好生睡着。到了天明照常起来,只盼望光阴走得快些。哪知这光阴偏偏和他作对,按部就班,不肯通融一下。柳克堂这天,在店里两只眼睛只望着那时辰钟上,好容易八下钟九下钟的过去,直到了午刻,忙催着吃饭。事毕之后,就匆匆的跑到大运来奖券店门口,专候电报。哪知去得时候太早,又不好走进去问,只在门口数街上的石板,等到三点钟后,看见有个伙友拿着一支醮着白粉的笔,到朱红漆板上来书号码,却不是他买的这张券上的号码,心里一急,仔细看过去,原来是五奖。于是接二连三的号码写出来,写到头奖,果然是一万二千六百十七,喜得柳克堂三脚两步奔回店中,趴到财神堂前,伸手去摸那张奖券。那知一摸一个空,奖券已经不知去向。几乎从凳上跌将下来,幸亏这财神堂是临空的,神堂一动,那张票子落下来了,才得放心。起先柳克堂原想把这事瞒着众人,闹了这场笑话,就无人不知,和他有一面之缘的,都轰着和他借贷。那知他老着面皮,一毛不拔,大家都有点气他不过,这事竟被他的贤媳明似珠所闻,忙赶来和柳春商议。原来柳春在外面租房子住着,名虽夫妇,实则已经脱离关系。明似珠持着自己才色,终日在外游荡。初时还结识些上等人物,到后来大家见她淫荡的不成模样,都远而避之。这时明似珠的下流习惯已成,不能收束,竟至和一般匪人交结起来。柳春虽则明知,但是也无可如何。到深悔从前过于维新,忤逆了父母,现在弄得有家难归。虽则母亲尚有顾惜的心,总恨前一次回家要钱,手段太辣,竟和他吃起官司来。正在懊恼,忽见明似珠走将进来,向柳春道:“恭喜你哩,你已成了一个小财主了。”
柳春哭丧着脸道:“你还说谁人做财主呢?”明似珠道:“原来你是洞里的鳖,谁不知你父亲得了头奖。在旁人尚且要分润分润,何况你是他的儿子,又没有三兄两弟,他死了,遗下来的还是都是你的。你得了消息,也该回到家里去走走。”柳春道:“我怕不知道,没有你从前做得这般决绝,我还在这里做什么。”明似珠向柳春脸上重重的啐了一口说:“照你这样说,都是我害你的了。我自从嫁了你,你几时丰丰富富的供养我一餐。到东是我提挈你,到西也是我提挈你。近几年来,还拿着我的脸蛋儿和身体赚来的钱,也养着你。亏你是个男子汉,专靠着女人。自己滴滴亲亲的父亲,已经发了财,还不知道去掏摸掏摸,你还活着做什么来。”
柳春被他一顿臭骂,弄得哑口无言,自思我一个人走回去,求着母亲,总还可以转圜,如带着她同去,必定是闭之门外了,到反而没趣。勉强说道:“你的话也是,但是一同回去,反多障碍,不如我先回去看看风色。”明似珠道:“你放心些,我再不愿入你们的牢笼了。我要他的钱不要说三千五千,就是三万五万,他也不敢不答应。我老实和你讲,以后我和你各走各的路,我拿的钱是我的,你赚的钱是你的,好在我和你结婚的时候,也没有一种正式的结合,现在也不必办那正式离婚的手续。不过对于你那老子,我却不容易放过。你和他讲,请他留心点,不要落在我的手里。”柳春笑道:“也不过和前回的事一样罢了。”
原来明似珠因柳春无用,要弄柳克堂的钱,把他夹在里面,反而碍手碍脚,因此先打发了他去,原是另有一个作用。且说柳春被明似珠逼着,不能再行勾留,只得蹩回家来。这次既没有明似珠相助,自然没有和从前一样的威风。到了店里,柳克堂正坐在帐桌上,看见柳春回来,已知道他的来意,忙把眼镜一下,说:“请问老兄,进来找谁?”到把柳春的口按住,说不下去。那店里伙友,只嗤嗤的笑。就听见柳春缓缓的叫了一声父亲,柳春堂忙说:“老兄你要取笑,小弟只有一个女儿,并无儿子,如何有人喊我父亲,想老兄或者记性不佳,遂认他人做了父母,可是我却清清楚楚,从不曾有你这么大一个儿子。别样可以冒名,这儿子如何可以冒认得的。”说着就将两只手伸开,拦住说:“老兄或者到别处去认认看,此地却非老兄家里。”说得柳春脸上一红一白,要想软求呢,当着许多伙友,自己也是不能下脸的人,底下到有些说不下去,只得慢慢的蹩出门去。还是一个老伙友看不过,忙立起来说:“老板,现在也要看破些儿。既然小老板回来,也须问个来意。”
柳克堂愣着眼对那伙友道:“这是我们家事,请你不必干预。他的来意,我早已知道,无非什么珠哩玉哩,指使了来看,想我的钱罢哩。”说着,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,说:“养了一个儿子,不肖到也罢了,偏偏会碰到这样一个儿媳妇,怎样对付她,不如弃了干净。”说得那老伙友讨了个没趣,默默无言。但是柳克堂虽则爱钱如命,如今既得了大宗款项,那天伦之乐,人人心里都要想到的,他自己想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,看看人家都是热烘烘地的,有儿子有孙子,独自己和着龚氏,到老还是坐起一对,睡着一双,心里也时常伤感。今见柳春回来,实在忆及那年诬谄他吃官司的事,恨极了,硬着头皮回他出去。那柳春走出门来,懊悔已极,说:“这真是无家可归哩。”
想了半天,只得到云麟家里找柳氏。那柳氏和柳春虽系骨肉,已经有许多年不通音问。却巧这天云麟又不在家,自然只得请进来相见。寒暄之后,柳春便将和明似珠脱离及回家出来的话说了一遍,柳氏道:“这事你从前却也闹得太不像了,没有吃官司的这件事,大家还可进言,你看这事也难怪他老人家要生气哩。我是一个没脚蟹,之难以说话,你且在这里等趾青回来,大家商量商量,或者有点计划,也未可知。”
柳春只得答应。不一时,云麟回家,见了柳春,知道他无事不来,此来必有原因。大家招呼过了,柳氏就将柳春的话转述一番。云麟笑道:“说起这位明小姐真正太不堪了,自从回到扬州,已不知闹了多少笑话。也亏你还负着这夫妻的名义,如今她愿和你离开,这是再好没有的事。不过你也要得着她一种凭据,方才没有后患。至于岳父那边,暂时不必谈起。须先向岳母那边疏通起来,只要不和明小姐同住,大约还做得成功的。现在第一要着,须先和你那尊夫人办脱离关系的条件,不然她为什么迟不讲,早不讲,偏偏知道你家里中了头奖,就来和你脱离关系。并不是我先说句不顺利的话,恐怕她还有什么诡计哩。”
柳氏道:“像这种人,什么事都做得出来,到不可不防呢。”柳春道:“我现在已经明白了,总怪我少年时候,一点学问也没有,这学了些新学家的口头禅,才会和这冤家遇合。我没有他,也不至于到这地步。不过今天回去,和他交涉,才有点麻烦哩。”云麟道:“这也有个说法。我料他竭力劝你回去,并和你脱离关系,一定另有用意。你只说父亲逼着要你和她脱离关系的凭据,拿到了方肯收留,他必不至于十分留难。”柳春道:“且这样办去再说。”又坐了一会,就兴辞回去。云麟和柳氏又商量了一会替他到龚氏面前说的话。且说柳春走将回去,明似珠却还在家里,见他来,瞪着说:“你又到这里做甚?”柳春道:“这件事只有你和他去闹哩。”
明似珠道:“我肯当面去闹,到便宜这老牛。我也不瞒你,我叫你回去,原是为着你平日对我还恭恭敬敬的,所以不愿害你,哪知你这样没用。”柳春想:“果然有这话,可知云趾青的见解比我高些。”就说:“你还说我没用,我不家去也是为着你,我和你多年,虽则经过许多风流,也从没有离开。如今老的说要和你离了婚,他才肯收留我,我如何肯离了你。”明似珠道:“我不和你说来,我已经和你脱离关系哩。”柳春道:“我何尝不说,他说没有凭据,如何肯相信。”明似珠道:“难道还要我的凭据不成?”柳春道:“怎的不是。”明似珠道:“这很容易。”
走近妆台边,拿出一张纸来,写着:“明似珠和柳春即日脱离夫妇关系”,下署着姓名年月日,交与柳春,这一天,柳春仍在似珠那里,住了一夜。第二天早晨,就拿了明似珠写的笔据,跑到云麟家里来。这时云麟等尚未起床,等了好久,才见云麟出来。柳春将昨夜和明似珠的交涉一一说了,云麟道:“果不出我所料,你就是回去之后,还该留心着哩。”柳春道:“现在我已脱了他的束缚了,如有什么意外事情来,都是我去抵挡,决不叫老人家吃亏就是了。”云麟道:“这也说得是。”并说:“你将这张笔据,交与你姊姊,让她带回去,也可以做个说话的见证。”柳春忙取出来递了过去。云麟说:“我着他们拿早点出来,你且在这里,或者我的书房里坐坐,等你姊姊去了回来,看是怎样说法,再定行止,不然,恐怕还要我亲自去走一趟哩。”柳春忙作了一揖,说:“全仗大力。”
云麟就进去了。等柳氏起来,盥洗好了,吃了早饭,雇了一乘轿子,坐了回家。这里柳春眼巴巴的望着,连午饭也无心吃了。云麟见他这种情形,也觉可怜,就陪着谈谈闲话。直至傍晚,柳氏才从娘家回来,进去见了秦氏老太太再出来和柳春相见。云麟笑道:“好一个钦赐外交大臣,去了这么一天,害人家望眼欲穿,如热锅上的蚂蚁,团团转哩。”柳氏道:“凡事预则立,欲速则不达。此事岂易言哉。”云麟道:“罢罢,不要再搬出一车子的书了,赶快将这事从头至尾说说罢。”
柳氏道:“父亲面前,竟一句话插不进去,口口声声说我没有这个儿子。后来只得疏通母亲,说兄弟做人,实在尚无大坏,因心地过于老实,所以一出来就迷信了什么新学,和父母都是平等,其实在那文化初开通的时候,不就是他,还有那第一等大名鼎鼎的人物,还逼着他四五十岁的娘上学堂哩。这事也还可恕,不过后头专相信了这姓明的女子,回家要钱,做出不成人的事来,面子上固属可恼,暗地里仍旧受人挟制,并不是自己的作为。现在既然和姓明的离了婚,他一个人回家,必定没有什么大碍。好歹是你老人家的儿子,又何苦一定不收留呢。母亲被我说不过,说这得和父亲商量,我们已经这大的年纪了,回顾后头,还空空似的。春儿果然不好,但是我们如果不止一个儿子,我也随他去了。无如你我总只有他一个,这顾流荡在外,也不是事。现在是他自己想到回来,又是一个人了,我们何妨试他一试,如果好呢,就叫他住在这里。倘再不好,仍旧赶他出去,也不迟。父亲听到只有他一个儿子几句话,也不觉老泪横流,立起身来,把脚一蹬,说:“随你们罢。就出去了,这事已经可算成功。在我看起来,天下无不是的父母,此后也该收收心了。”
柳春道:“我知道了,这次回去,不但安分,还要代父亲做些事业哩。”云麟说:“今天已经迟了。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去罢。”柳春见云麟肯和他同去,心里甚是欢喜,就在云家住了一夜。到了次日,云麟就送他回家去了。从此柳春就在店里帮同父亲照料,过了许多时候,忽然邮政局里送了一封信来,拆开一看,只见上面写着:克堂先生大鉴:上期游民券头奖,知系先生得彩,财气临门,恭喜恭喜。现在大本营因缺少军饷,正在筹款,乞借银元三万元,以资应用。一俟本军功成之后,定有重酬。如有顽抗不从,当有相当手段对付,毋自后悔。款寄上海某某,下署民军大本营主任谨启字样。柳春堂看了这封信,笑起来说:“现在的事,愈闹愈奇了。一面不识的人,都要来借钱,信上还写得硬硬的,看他有什么手段,我这是不睬,看他怎样。”
柳春见了,心里暗暗着急说:“这必定明似珠他们的事发作了。”要想说明,又恐他老子惹起疑心,到反为不美,只得藏在心里,看有什么变动,再行设法。哪知过了七八日后,又接到上海一封信说:“我前回寄你一信,你竟音信全无,现在限你将三万元于五日以内汇到上海某处,尚可宽宥,倘若逾期。当即派实行委员,亲赴扬州,实行处置,并请尝卫生丸滋味了。”柳春堂看了,已将胡子翘得高高的,将信一搁说:这是怎么说起,他这信竟是强盗写来的,硬和我要钱,我吃颗把卫生丸有什么稀罕,你要想我的钱,却万万不能。柳春和老子面前说不进话,只得走进来私下和他娘说。龚氏听了,非常着急,说:“好儿子,你既知道这事要紧,还有没有法子可想呢?”
柳春道:“他的信虽则从上海寄来,但是这一班人却随处皆有,正不必由上海派来。别的不打紧,只要他们到来抢劫一次,已经受累不浅,还由得你肯不肯拿出银子来呢。为今之计,只有请父亲把家里所存的现洋,都拿出去存在银行或钱庄里,既可生点利息,又可免了危险。父亲自己把店里的货色盘点盘点,自己常在里面坐坐,不要出去,如若有事,我去抵挡,究竟我年纪轻,手头也还来得,不至白吃了人家的亏。龚氏听了柳春的话,很为有理,因说:“你且在外面走走,你老子我自来劝他。”
晚上柳克堂进来,龚氏就将柳春的话说了,又劝了一番。柳克堂说:“这种都是小孩子见识,像我们住在扬州市面上,虽有强盗,那个敢到这里来抢劫呢。你放心,我倒要看看这三头六臂的强盗哩。”过了好多天,一日傍晚,柳克堂、柳春都在店里,只见外面走进五六个人来。首先一人像是和柳克堂认识一般,向他拱一拱手,说:“老板借一步说话。”拉着柳克堂就走。柳春见事不像,忙跑上去用手向中间一隔,将这人隔开,意思是叫柳克堂赶紧向后面逃走,这里几个人拿着手枪,向着两个伙友,几个向账台里搜钱,还有几个要想直冲进去。哪知柳春究竟从小学过体操,手头尚有几斤力气,隔开拉他父亲的那人外,一面就站在走到内室里去的总路口挡住,忽听轰的一声,一手抢往里打来。柳春眼快,望下一避,那枪子望头顶上飞过去了。两个强盗,又赶上来轰轰的两手枪,柳春左手就着了一枪,但是还想和他对敌。说时迟,那时快,街上的行人听见里面枪声,忙喊起来,一时警笛乱鸣,人声四起。警察哩,警备备队哩,一齐赶将拢来,几个强盗哪里还敢逗留,纷纷逃避。等到警察进来查问,强盗已不知去向。店里的银钱,因收拾的早,抢去不多,惟打伤柳春一人,当即送往医院救治。
柳克堂看见儿子为救着自己受伤,心里已觉不安。龚氏尤其着急,赶到医院去探望。幸亏伤在手臂,弹子取出,到也不甚重要。柳春对龚氏道:“我这次出力,虽则吃了点苦,也可稍释前愆。况且杀敌是我们青年应有的责任,母亲请放心罢。”柳氏父子,因此到也亲密了许多。扬州城里,因为闹的这件案子,是破天荒第一遭。曹知事责任攸关,得知此事,大为愤怒,连夜严饬警备队、巡警和县署通班侦探差役,各处严查,务获究办,一面重悬赏格,专待有功。果然重赏之下,自有勇夫。三四日内,城里城外,获到强盗二名,由县严讯招出了许多同党姓名。随又派人缉捕,居然一网而荆其中有多年积匪,有江湖水寇,都是犯案累累的人物。那些宵小,经此一番严办,大家都吓得惊心吊胆。哪知细查起来,内中却走了两个重要人物,就是常老二和明似珠。原来明似珠和匪人交接,已经好久,只有常老二和她最为亲密。因知柳克堂着了头奖,要想大大的敲他一宗竹杠。无巧不巧的,那饶三已在上海做了党中首领,大家商量好了,嘱饶三先寄函来恐吓。柳克堂一概不应,只得纠众前来抢劫,不在深夜,因为容易出城。不知这一来,却好了一个柳春,从此骨肉团圆,却苦了一个明似珠,自此失踪堕落在匪人之手,正应着灵土地后两句签语,分明春渐转,是说分离了明似珠,柳春才有回头的日子。又说珠玉土中埋,就是似珠后半世竟埋没在土匪中间。列位想这土地灵也不灵。欲知后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九十八回严取缔庸医侥幸办清乡劣董倒霉
话说秦氏老太太,幼小虽则历尽艰难,但是看看一家人,真是子孝孙慈,夫和妻睦,家庭安乐,老境愈甘。不过年龄已高,身体常常多病,云麟不免时常忧惧。加以柳氏自从产后,身体亏弱,又患了失血之症,故家中大小事件,都是红珠料理,唯有请医服药。因扬州好的医生不多,选择颇难。云麟虽也读过几卷医书,但究非专家,何敢出手为母妻医病,朱成谦虽则和他时常往来,云麟也只知道他是个经验有余而学力不足,所以也不时常请教。这天下午,正和红珠商量请医生的事,忽见人传进来说:“那个朱成谦又来见访。”
云麟听说,陡然间想起一件事来,说:“阿呀!”话没有说完,红珠忙问道:“怎样怎样?”云麟笑道:“这是他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思,从前曾托我去代谋一件事,我却不肯替他开口。”红珠道:“你的话说得没头没脑。”云麟道:“转来再谈罢,客人已等了好久呢。”说着,就出来。朱成谦见了,就向云麟拱手说:“我久不来拜望云先生了,实在因为事情太忙。”云麟道:“恭喜恭喜,想必医务发达。”朱成谦道:“还讲医务吗,前时曾经和云先生说过,要请你帮忙,我也知道你云先生是个高尚的人,不肯向县长去说。我只得奔走了许多门路,现在总算寻着了。”云麟道:“我正自愧无以报命,今朱先生已寻得门路,那是好极了。”朱成谦笑道:“如果这样容易,我今天也不来拜你云先生了。我的事情,还只做得一半哩。”云麟道:“还有一半呢?”
朱成谦道:“我的话尚没有说完全,难怪云先生要问。原来我自和云先生分别之后,又去托人向县里说话。却好那人声气甚通,知道这事极详,说考试的权柄,不在县里,因为省长为慎重人道起见,深恨那种没有学识的医生,草菅人命,特命令全省各县,对于各医生严加取缔。又恐各县知事,不知医学者多,必定视为具文,特在省里选择精通医学人才,驰赴各县考试。云先生,你道派到我们扬州来考试医生的委员是谁?就是从前在真都督衙门里当收发的游老头儿游龙基的儿子。我探听着了,就赶到上海,好容易寻着了游老头,仗着了从前的交情,又送了他一百块洋钱,才买到了两个题目。”说着,就从衣袋内摸出一张纸来,送给云麟说:“请看这不是考试医生的题目吗!”
云麟接来看了一遍,也不过是内经灵素中几个题目,平常也会读过各书,觉得不甚为难。因说:“这种算考试医生的题目吗?做医生的,像这种题目,也不能做,果然也难做医生了。”朱成谦听了,也觉脸上一红,说:请你云先生不要骂人了,你要知道我们做医生的,不知这题目出处的多着呢。我们所读的书,无非是药性赋,汤头歌诀,脉诀歌几种,哪里知道这题目上有这许多讲究呢。好云先生,我是很知道你是个多材多艺无书不读的,所以专诚来恳求你云先生,请你替我捉一捉刀罢。”云麟笑道:“我连平常的文字,也有许久不做了,昔人所谓许久不弹此调,手生荆棘,何况这医书上的题目,我能读得几种医书,能妄自下笔。倘做得不对,岂不连你现现成成好做的医生,给我送掉吗。朱先生,我还请你另寻别人,免劳下顾罢。”
朱成谦见云麟推托,忙向袖内拿出一个对套,送给云麟说:“我素来知道云先生是个很高尚的人,不敢拿这市井俗套来扰云先生,这是九章绸缎局的五十元绸票,送给云先生的世兄妹等,做几件衣裳,这是我朱成谦很诚心的一点敬意,云先生务请不要推却。”云麟道:“这样更不成话了,你当面托我,我不承认。送了我物品之后,就答应了,那真是像我希望你的赠品哩。我姓云的,若收了你的物品,我还成了什么人呢。你且将这票子仍旧收了回去,我们再商量罢。”
朱成谦见他决意不肯,只得收了回去,说:“你云先生不收,我心里如何得安呢?”云麟道:“送物是送物,做文章是做文章,两件事情不能并为一谈。如今我答应是答应你了,但是我在医学上面,不甚精深,做起来恐怕没有把握。如果名落孙山,你须怪不得我。”朱成谦道:“这是你云先生太谦虚了,无论如何,只要你云先生肯替我做,总比我自己做起来,要高万倍哩。就是不取,也只能怪我的命,哪里敢怪云先生呢。”云麟笑道:“这也罢了。但是这题目果然靠得住吗?”
朱成谦道:“这决不会错的。那尤老头儿还亲自写过一张一百元的收据给我哩。不过时候已经急促,我刚才去县里探听,据说尤委员不日就到,考试的日期,约在一星期之后,还请云先生就替我预备罢。”云麟却不过情面,也只得答应,乘便就问问秦老太太和柳氏的病源。朱成谦经验却很不错,说起来到也有头有绪,和这病情不相上下,就要替秦老太太和秦氏诊脉,云麟也不客气,就同进去,先诊了老太太的脉。老太太说:“我是年老的人了,有气无力,常觉得胃口不好,这也是老年人常有的病,所以我也不愿多吃药。”
朱成谦道:“老太太精神甚好,些须小病,要吃药呢,开个方子。不然,多进些补品,如燕窝白木耳之类,再静心颐养起来,病就会好了。”连下去又诊了柳氏的脉,原来自个产后失调血亏之症,若不医治,倒很危险,因开了一个方子,递给云麟。云麟谢了,和朱成谦出来,说:“尊夫人的病,一时尚不妨。老太太倒须要留意,不可过于操心才是。”云麟道:“说起老太太的病,我也很愁烦,屡次劝她静养,不要管事,无如老年人的性情,样样都是不放心。一天到晚,不肯一息安闲,叫我怎样呢?”
两人又谈了一回,朱成谦方告辞。过了几天,果然省里的尤委员下来了,就由县里定了日期,饬各区巡警,传知各医来城考试。这时县衙门里前清办县考,考童生的一切用具,早已毁坏净尽,就借了县教育会做试场,到了日期,县知事陪着委员,坐了大轿,警备队护卫着,一径到教育会来。这时全县的医生已都在那里侍候,并有许多巡士,拿着棍子弹压,到也显得威风。不一时由县知事点名结卷,那书记提高了喉咙,一声一声的唱着姓名。见来接卷子的医生,有的穿着很为阔绰,有的极为朴素,还有那乡下来的,身穿一件蓝布旧长衫,一条辫子,曲的像蚯蚓似的,也来应试。等到卷子给完,倒也有一百余人,出题考试,笑话百出。
朱成谦接题到手,果然与从前抄来的题目无异,幸亏早有预备,云麟已将文字做就交他带在身边,居然一字不易,抄在卷子上,早早出了试常这天扬州街上,茶坊酒肆,充满了许多赴考的医生。那上一等的,自有朋友相请筵晏。中等以下的,只得在茶馆内,吃几个火烧卷子。事后调查,各店的生意,要增进几百千文哩。云麟知道这天热闹,正闲着无事,就跑到教场里去闲逛。时将晌午,只见朱成谦兴冲冲的走来,一眼看见云麟,忙跑过来拖住说:“我们到酒馆里去再谈。”
云麟正要探询考试的题目如何,也就和他同走,就到醉春园坐下,叫了许多菜,极力恭维云麟说:“今日的卷子,准是云先生替我做的两篇最好。因为我看见坐在我旁边的一个,外貌非常漂亮,他所做的文字上说,肾者,生子之要物也。人而无肾,即不能生子,试观上古,凡在皇帝宫中充当太监者,能生子否乎,我知其必不能也。我故曰人不能无肾,而肾实为生子之要物。昔者吕不韦,号称毒,厥生秦始皇,可知肾愈大者,生子愈贵,而子之愈贵者,多为大贤之所生也。又有一人,云先生想也知道,就是扬州城里陈医生,我因为和他很熟,缴卷之后,他也来缴卷,我顺便望了一眼,他做说胃的一篇文字,写着什么脾属土者也,色如黄金之黄,山中之黄土,可以比其颜色也。语曰土生金,人之粪便。色如黄金者,莫不由于胃中积食所化耳。云先生你听我记得他们这几句文字,你看做得好么?”
云麟听了,第一个说肾,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。等到听他说胃中黄金,不觉把嘴里含得一口酒菜都喷了出来,弄得桌子上淋淋漓漓,口里还不绝的说:“妙文妙文,真正妙文,能彀做得这个文章,若再落第,真所谓盲主试了。”朱成谦听了这话,不觉纳罕,说:“云先生你还说他做得好么?”云麟笑道:“这个就叫做仁者见之谓之仁,智者见之谓之智。”这两句话,说得朱成谦愣愣的,摸不着头脑。云麟笑道:“你怎样呆,我不过取笑罢了。这种话还可以算得文字么!”朱成谦才醒悟过来,知道云麟说的,全是反话,把桌子一拍说:“愚人愚人,我真愚极了,云先生你莫笑我罢。”正说着,忽听得又有人进来说:“可怜可怜,像这老先生,不做医生也罢了,何苦还要来吃这些辛苦,弄得性命还恐怕不保。”
云麟忙问说:“老先生怎样呢?”那人道:“今日考试医生,内中有个老人,说是从瓜州镇来的,年纪已经七八十岁,一头白发,老态龙钟,挨进场去,已经精神不济,等到接到题目,一句也做不出,大家都缴卷出场,那老人大约心中一急,坐不住,就往考桌底下躺倒了,监场的忙过去看,伸手一摸,已经没有气了。再看卷了,还是一本白卷。传说这人还是瓜洲有名的医生咧,你看可怜不可怜。”
云麟听了,也不觉叹息说:“都是金钱害人。这种医生,还要治人的病,难怪招牌底下都站着许多冤鬼咧。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。云麟和朱成谦又谈了些闲话,分头散去。这天的酒饭钱,自然是朱成谦供应的了。过了数天,县里将考试的卷子,由委员评定甲乙,揭晓出来。朱成谦果然高标第一。这时真喜得心花怒放,忙忙的赶来酬谢云麟。这时云麟正因伍淑仪生病,到伍家去了,所以不曾遇到。这朱成谦自从这一次得了彩头,已成了扬州的名医,门诊出诊,一时竟有应接不暇之势。说也奇怪,这时来就朱成谦诊治的,竟来一个好一个,有手到病除之妙。古人有句话,说是趁我十年运,有病早来医。这医生真不在学问而在命运了。但是命运虽好,那晦气星也跟在后面。他们耳朵极长,探访消息也最灵,知道朱成谦近来进益甚多,积蓄自必不少,就要想伸出手来,在他箱子里拿些到他们腰包里,才觉快活。这天下午,朱成谦门诊时候已过,忽然来了两人,称是施家桥一家富户,来请先生的。原来施家桥离城十多里路,是一个小小市镇,也有几家店面,住户殷实的到也不少。从扬州去,岸路可行,水路亦好走。照朱成谦的医例,到那边去一趟,轿资不算,须大洋十六元。那两人如数预先付讫,并问先生还是从水路去,还是从岸路去。如走水路,我们来的便船,颇为宽畅,不妨同行。如须有人跟去,酒资亦当照纳。朱成谦一想,坐轿出去,要走这许多路,觉着气闷,不如走水路去,沿途又可看看风景。就说:“我趁他们的便船罢,并带轿夫一人。”
来人满口答应。又付了一块钱的轿酒钱,等朱成谦先将城里几家请诊的都看过了,然后陪着下船。在路上走了多时,岸上又跳下两个人来,也不和朱成谦答话,那船忽的换了方向,不往施家桥去,却专望冷僻地方走去。朱成谦平日到施家桥,也去过几趟,却不是今日走得路,自知不对,要想叫喊,却前后左右,并无来船,叫也无用。正在想法脱身,那同去的轿夫小六子,却耐不住大声问道:“你们究竟摇到哪里去?”
后来两个人,不问情由,走上前来,就向他面颊上狠狠的击了两掌。后面又有一个人走上来,把他两臂向后一剪,拿绳子就捆。轿夫虽则有力气的,到了这里,经不住三人服侍一个,有力也无处施了。那两人回转身来,对着朱成谦拱拱手说:“朱先生请你不要怪我们鲁莽,我们却不敢难为朱先生,只要朱先生能体谅我们的意思,写封信回去,嘱咐家里人寄五千块钱来,我们就好好的送朱先生回府,我们原是从前拔鲸大王孟海华手下的弟兄,长江一路随处都有,弟兄众多,开支不彀,只得在内地各家殷实富户内,向他们借点粮草。”
朱成谦道:“原来诸位是这个意思,到也太费心了。既然称富户,扬州比我富的人家很多,你们如何不去向他要钱,寻我这破落户出身,岂不找错了。”那人大笑,说:“你朱先生这话,却只好关了门自己说话,自己相信罢了。我们耳朵长得很呢,扬州城里有钱的人,我们也曾枉顾过几次从没有错误的,内中却便宜了一个姓柳的,但是终究得着了他一个媳妇。我们也不算吃亏。”
朱成谦听了,吃了一惊说:“他的媳妇吗?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?还是你们和我一样请来的,还是另有方法使她和你们一路走的呢?”那人笑道:“你朱先生到要做侦探来了,我也不必隐讳,这事原是她自己不好,知道她公公柳克堂得了头奖,要去抢他的银钱,先和我们弟兄常老二说通了,约着人去劫,那知走了水,有好几个人吃拿了,其余的人,都和常老二说话,常老二气愤不过,就逼着她下海去了。现在她也甚是快活,男的伴侣,我们兄弟很多,因为她向来主张公妻,现在居然实行她的公妻主义了。那女的伴侣,也很多,有一个芮大姑娘,朱先生想来也知道的。”朱成谦一听暗想这话越发不对了,原来这些坏人,已经都聚成一起,我还有什么方法对待他呢,就呆呆不说。那人逼着他说:“朱先生你又怎么不言语了?你这五千块钱,究竟答应不答应呢?”
朱成谦想了一想说:“这宗巨款,也要容我考虑考虑。其实我哪里来得这许多钱,你们既知道我,我也不过做了几年医生,逐年的进项出项,都要相抵,就有盈余,也不能有这许多。譬如官府派兵饷,也要分个成数,断不能全要了去。你们作事,也要有个道理埃”那人听了忽然冷笑道:“你朱先生真正口齿伶俐,说得宛转可听,须知你人已经落在我们手里,你不出钱,你的身体是不能自由的了。你也要知个好歹,我如不看在这五千块面上,早已和你同来的轿夫一样捆绑起来了,哪里还有这样舒服吗。”
朱成谦到了这时,口内不言,心里这是突突的跳,想究竟他们不知要掳我到什么地方去?如果真要五千,岂不是要了我的命吗。这时天色已晚,望那水路上,汊港愈多,那往来船,除了他自己的坐船外,不见一只。又摇了好一会,到了汊港的中心,一个土墩上,盖着一个草篷子,摇船的说:“到了。”那两人就强拉着朱成谦上岸,轿夫仍搁在船里,又给他一块黑布,将两眼蒙着。轿夫喃喃的骂,他们就拳打脚踢了一会,吓得朱成谦禁不住索索的乱纠。走进草篷子,见里面灯烛辉煌,早有五六人在内。为首一人,年岁不大,强壮非常,一时都立起来迎接,说:“朱先生请到了么?”
外面几个人答应了一声,扶朱成谦进来请他上坐,搬出许多酒食来,请他吃。朱成谦原是老于江湖的人,知道这是实行请财神的格局,想事已到此,也无可奈何,落得饱餐一顿,吃完之后,桌子揩抹干净。为首的人拿出一副笔砚纸张,搁在朱成谦面前说:“朱先生,我们知道你也是熟悉江湖的好朋友,我们现在要请你捐助洋五千元,想来必定是慷慨答应我们的,就请亲笔写一封信,我们可以到府取洋。洋到之后,自然护送你回府。至于你暂住在这里,虽则待慢一点,吃用总不至于缺少,请你放心罢。”
朱成谦见他们要硬逼着他写信,心里好生着慌,要想不写,眼前就要吃亏。若写了去,我这五千块,岂不都丢了。想了半天,想出一个计策来。这时几个人见他搁笔不动,都虎视眈眈的看着,像是要说你再不动笔,我们可是要动手了。朱成谦忙对他们说:“承诸位见邀,我自当遵命。不过要我五千块钱,也须料量料量我的家当。但是凭我一人说话,诸位也不相信,我抵庄写信回去,托一个人和诸位接洽,一面就请诸位带便调查,公平判断,不知诸位以为可不可行?”那个为首的人说:“你的话说得到也动听,如今就请你写起信来,我便可派人去。”朱成谦就提起笔来,写了一封信,送与他堂兄朱六奇。那人看了朱六奇三字,似乎有些认识说:“这六奇先生是和朱先生弟兄么?”
朱成谦说:“是的,你把信送去,他自然会来的。但是这是什么地方,也须请你通知我一下,我可以写在信上。”那人说:“这是我们的事,自然有方法和他接洽,不必你再干预我们的事。”说着派了两个人,守着朱成谦,其馀都向朱成谦喊着一声噪,一个一个都跳下船去,摇到了冷静地方,就把那同去的轿夫松了绑,推他上岸,就拿朱成谦亲笔的一封信,交给他说:“你赶紧给他送去,并和他家里说,如过七天不来,我们就打死他了。”那轿夫就如遇到皇恩大赦一般,急急忙忙,赶回扬州城里朱成谦家报告。朱成谦从前专注意在明似珠,后来知道事情不洽,又以半生潦倒,直到医业日盛,才娶一周姓为妻,夫妇十分和睦。这天见朱成谦出诊,午夜未回,心中正在忧急,忽见同去的轿夫,敲门入内,不待周氏动问,就详详细细的将遭劫情形,说得一字不遗。末后复拿出朱成谦亲笔的那封信来,说得周氏惊惶万状,一无主意,恨不得即刻天亮,好去找六奇托他想法。不得已先命轿夫自去歇息,好容易等到次日,朱六奇来了,周氏忙告诉了他,就拿信给他看。六奇笑道:“打官司打到自己家里去了。我在江湖上混了多年,到不曾知道这种小辈。弟妇你不要着急,他还有许多限期,我包在这几天里拿他回来。他信中说要五千块钱,这是瞎话。不过江湖上也有规矩,断不可空手也,须预备预备,拿六百块钱给我,五百块钱给他们做赏号,一百块钱交给我的朋友,准可安然无事了。”周氏听了,千万恳托说:“洋钱也须筹备,六百块钱,似亦不难,我备好了送过来。”
朱六奇说:“我要出去,也得筹备,我就回去,到后天,方得起身,包不误事。”周氏谢了又谢,略觉放心。那朱成谦住在这水亭子内,倒也安闲。两个小强盗,侍候得十分周到,日日盼望朱六奇来,方可脱身。过了三四天,才见有两个人摇着一只小船来到亭前,说周大王有令要人,两个小强盗听了,不敢待慢,对朱成谦说:“我们大王来要你去,你须得小心。”一面又问那船里的人说:“要捆么?”
朱成谦听说要捆,心里一急,想是等六奇不来,要撕票么?只见那人摇手说:“不是不是,他是大王的朋友的朋友哩。”说着嘱朱成谦赶快下船。朱成谦这时也没有他的主意分了,只得跟着就走,摇摇荡荡,走了许久,只见地方愈冷静,汊港也愈多,仿佛水浒中的梁山泊,究不知这条叫什么路。忽见船从一支最小的港里摇将进去,就有许多房屋,这船就靠在一家门口,一同上岸。这家门口靠湖,门楼高大,仿佛绅富人家,跟了进去,就见有许多家人垂手倚立。忽又见朱六奇出来相接,才把心头一块石头落下。原来朱六奇和水塞里的总头目周天侠素来颇好,这次想既由水路去的,当然离不了他,特备了款项,亲身去访周天侠,听到朱六奇来,到也出于不意,忙吩咐开门迎接。进去之后握手言别后的事,才谈到朱成谦被掳一节,周天侠哈哈大笑说:“他原来就是老哥的令弟,这是失敬了。兄弟据部下报告,所以特派人去请他来。既你老哥来说,且系令弟,自然不是外人,我就派人去取他来,和老哥见面。”朱六奇就一拱手说:“多承推爱。能看兄弟薄面。不过舍下的事,现已劳动诸位,哪里可以空手。”因就在身边摸出五百元的钞票说:“这是不过聊伸敬意。”
周天侠笑道:“老兄当我是外人了,若讲到钱,这区区之数,兄弟却不放在眼里。朋友以义气为重,若非在老兄面上,哪里肯白白的放他过去。老兄已多时不来,我们且痛饮一常等我去命人将令弟取来,请老兄带去罢了。”朱六奇道:“承老兄错爱,感激得很。但究竟是我兄弟的事,况且他也尚能孝敬些须。”因仍把那五百元交给周天侠。周天侠见来意甚诚,也就收下,说:“既承厚意,我也只得收下,作为老哥赏给他们弟兄了。”一面摆下酒席,和六奇吃酒。
不多时候,人报朱成谦已来。六奇出来,就和他说明。朱成谦听了,自是欢喜,同进去见了周天侠。当时各道歉忱。是日饮酒尽欢。到了次日,周天侠派船送他弟兄二人回去。这事在朱成谦虽花了六百元,但是一场祸水,就此了结,感激六奇不凡。回家之后,六奇还拿出一百块钱来还,成谦哪里肯受,就作为六奇谢仪。自此之后,朱成谦被掳之事,传遍扬城。医生的名声也因此人人多知道,营业也愈加发达。谁知县里已得了风声,前次有柳克堂被抢之案,后又有朱成谦掳人勒赎之案。就这两种而论,可知扬州四乡盗匪充折,若不急于设法消弭,恐遭大患。因即柬邀就地绅董,开一紧急会议,即由曹县长主席,讨论防盗方法。有的说须添设警备,可以到处巡缉。有的说整顿各乡保卫团,可以自行防卫。究竟都是些肤浅之见,后来还是曹县长提出大纲说:“盗之来源,都在四乡,四乡之盗,可以停留者,必定就近有人指引,或可以停留,才能这样放胆横行。我们现在所谈的警备队保卫团,还是一种治标之策。至于根本办法,莫如清查各乡户口。如有来路不明者,或即送县讯办,或者即行驱逐出境,如是办理,则盗不能存身,自然无形消灭。”
当时大众认此事为治本惟一办法,全体赞成,此会开过之后,就由曹知事拟定办理清乡条陈,电呈省长请示。这时省长因江北一带,萑苻不靖,正想设法严拿,得到曹知事条陈,大为欣喜,即行核准,并通饬各县,一律照办。曹知事得到省长指令之后,后又邀同磋商办法。但是这事全仗官力,终难见效,必须官绅合办,方能妥贴。当日就公同推举本乡绅士,担任清乡主任,就公推定伍晋芳。其余各乡,仍由各处自行推举。伍晋芳虽则力辞,然以大众公推,亦属义无可辞,只得勉强担任,一俟各乡绅董推举之后,即行举办。不多几日,各乡董事均已推举齐全,曹县长慎重将事,特专电省署,请加委伍晋芳为清乡主任。晋芳又邀了几个人帮忙,云麟就被任为文牍主任。成立之日,晋芳又柬邀各县董事,到城开一谈话会,县知事到场,略有演说。晋芳相继发言,说清乡一事,由县长条陈,呈请省长委任就地绅士办理,这就是人民自治的一种职权。我们既然任此仔肩,自当同舟共济,真诚谨慎,方对上不负委托,对下不愧桑梓。说到清乡一事,看看似乎不甚紧要,其实关系地方治安甚大,人民安危,均仗此举,深愿诸公秉公办理,庶可以收指臂之效。倘有藉清乡为名,鱼肉乡里,或借重公务,冀雪私仇的,我们应共弃之。在席诸公,均由各乡推举,自得一方信仰,决无以上情事。不过今日趁此共叙一堂的机会,不得不声明这种意旨,还望诸公原谅。
这几句话。不但在席诸人无不赞同,就是著书的人,见到这两句话,也觉得言言入耳。哈哈,如果扬州办理清乡,能依伍老先生的话,认真着手进行,何尝不生效力。无如那些乡董,仗着自家势力,平时已经常常的欺压良民,现在叫他办理清乡,真所谓一朝权在手,便把令来行,那些乡民受了他们的欺凌,惟有饮恨吞声,哪里敢和他们反抗一下。因此有些劣董,都借着清乡为名,凡有些微缝眼可钻的,不说他是窝家,就指他为匪类,其实他们和这些人民,并没有十分大仇,无非想靠着一个名目,敲敲竹杠。可怜这些乡愚们,无知无识,一经恐吓,自然堕他计中。咳,什么叫做匪类,什么叫做乡董,恐怕那些乡下的劣绅,大半是匪类的变相哩。
闲话少叙,且说扬州东乡,有个大桥镇,离城约有四五十里路程,地方虽不十分热闹,到也有好几十家店铺,营业也颇不寂寞。靠那市镇的西面,住着一家乡董,姓钱名万能,表字星仲,乡人因他无钱不要,都称他为钱心重。父亲在日,原是个木匠,赚得许多金钱。到星仲手里,因他极会钻营,运动了一个乡董到手。就觉得天高皇帝远,在这大桥镇上,要惟我独尊了。当地无论有什么事情发生,非请他出来判断不可。如果能彀秉公调处,到也人心悦服,偏生他一味徇私,不问谁是谁非,只要得着运动的,不在理的也要说他在理。一言之下,谁敢不遵。因此许多年来,日积月累,虽不能称得富厚,也可算面团团的了。最奇者,这天早晨,接到县里一件公事,他竟一字不识,不知为的是什么事,却亏他身边有个书记,忙将公事接在手里,朗朗的念了一遍,才明白为的是清乡问题,不由的笑嘻嘻说:“我当找我办什么事,原来是一张发财票子,又可以借此弄到一笔大大的钱了。”
等到晋芳开会演说的这一天,他也赶进城来赴会,听到晋芳一番言语,不觉心里好笑说:“原来你是个迂夫子,也不配做这样事。见了整票的银子不赚,我哪里会和你这样呆。”当日回来,就在第二天召集他的一班爪牙,借在附近东岳庙内作为办公的地方。他向来出外,总是步行。如今做了清乡委员,的的真真是县大老爷正式委任的,已经是官了,如何可以徒步出入呢。因即派人进城,办了一乘簇崭新鲜的大轿,出起门来,派了就近的什么保卫团呀,乡警呀,前来护卫,前呼后拥,好不威武。若说所办公事,就是每日派人逐户清查,还带着一种搜检的性质。列位请想,乡间人民,当着土匪充斥的时候,为自卫起见,买把白铁刀,备支木杆枪,这也是很寻常的事,哪一处没有。谁知这位钱大爷,却专在这几种物品上寻隙头,遇到什么违禁品,就遇事生风,小题大做,非得敲他一注钱财到手,不肯放松,所以受害的人已经不少了。
这天无巧不巧,查到霍村里面,竟被他在一姓霍的人家,搜出了一枝土枪,他就认为是一个大问题了,证据昭彰,还怕他有什么抵赖。但面上却一些不露声色,亲自到霍家去拜访,就说如今戒严期内,尊处竟放着这件火器,不来报告,实在是太大意了。幸亏兄弟自己亲信的几个人查着,兄弟尚能顾得交情,一切可以作主,万一换了别人,怕的立刻就兴大狱,好在我们局里,现在需用此物,停一会儿,我便将他携去,既可使局里多添一防匪器具,又可将尊府的事迹消灭,岂非一举两善。这样办法,老兄以为何如?在钱星仲这几句说话,可谓四面圆到,预料姓霍的必定面子上说些感激的话,暗地里送他后手的钱。哪知姓霍的听了,只冷笑道:“承你照顾,费心得很。但是支把土枪,就要算是匪类,那不拿土枪,伸手向人要钱的,比土匪还更厉害了。这一支枪,足下爱带回去,就带回去,悉听尊便。”
钱星仲听了这话,像是兜头浇了一勺冷水,暗想:你的说话,竟比我还硬,一时也不能翻过脸来,也就冷笑说:“既然你这样镇静,是很好的了。但是土枪是个证据,我不能不带回去。”说着,命那带来的人携着土枪,自己立起身来就走。姓霍的道:“恕不送了,我谨听后命罢。”
钱星仲这一次,可谓倒栽跟斗,扑了一鼻子的灰,心里如何不气。就连夜做了报告到县里,说他家藏土枪,行迹可疑,应请拿办。哪知这姓霍的,本来不是平常人家,名叫其照,号逸民,有一远房堂兄在南京当省议员。在前清考小考的时候,又和云麟同案,彼此极为要好。因为他生性孤高,不喜和人接洽,所以情愿乡居,半耕半读,很自暇逸。这次因为钱星仲办理清乡,闹得太不像样,早想出来和他为难,不过事不干己,师出无名,因此故意拿这土枪做个钓鱼的香饵。其实他领枪支的时候,早已领得执照,如何算是私藏。钱星钟糊糊涂涂,哪里得知原委。不向县里报告犹可掩瞒,偏偏自己负气,立刻报告上去,就做了一种诬谄平民的证据。也算是钱星仲应该倒霉了,霍逸民自从钱星仲走后,心里一想,这个恶虫,此番回去,如何肯善自罢休,我不如先下手为强,一记打倒,也可以替本乡人民,出这口恶气。因此就连夜做了一张状子,预备到县里去告他仗势欺凌藉端诬陷十大罪恶。一面又详详细细的写了一封信,给他堂兄,请他在省议会里去质问。预备完毕,方才安寝。
次日起来,预备妥当,叫了一挂小车,慢慢的进城来,先到邮政局,把南京去的一封信,加快寄了。然后回复了车子,望县前街来,抵庄去递呈子。哪知走不多远,就看见清乡局的招牌。心想不如先去会会那清乡主任,就走进去问了门房,才知伍晋芳已回家去,局里只有文牍师爷,可以接洽一切。逸民问这文牍师爷姓甚名谁?门房说是云麟,逸民一想,是他的文牍,我何妨先去探访他一下,商个眉目。就拿了片子,托门房传递进去。云麟想不到他进城来,多年老友,自是欢喜,忙接出来。相见之后,叙了许多别后想念的话。云麟问起乡间情形,逸民就趁势将钱星仲欺压良民的话,一一说知,并将控告他的状子,交云麟看过。云麟道:“我从前曾看见他獐头鼠目,就料他不是好人,今果不其然,闹出事来。”一面接了状子,细看了一看,说:“你的状子做的真结实,如今请你先递进去,这件公事必定到我们这里来,自有我一力主张,不怕那厮不倒。”
逸民又将寄南京的信大略也说了一遍,云麟道:“这也是一种后盾,用意极好。如今时候尚早,请你先到县里去递呈,午刻我们到天兴馆吃饭,再畅谈一切罢。”逸民正想和他谈谈,也就应允,立刻往县里去不多时,伍晋芳到局,云麟就将这事报告。伍晋芳说:“控状并不要紧,省里有了质问书,那时还要令县里查办,依手续关系,我们不得不亲自下乡调查一下。这个责任,只有奉托老侄的了。”云麟听了说:“这事本来不难,如果要顾全一点钱星仲的面子,那就不容易了。”伍晋芳笑道:“调查一层,原不过一种手续。至于面子不面子,何必管他呢。”云麟道:“也只可碰他的运气,不知这质问书效验如何?”伍晋芳道:“大约也不过令江都县查办便了,也没有什么关系。至于我呢,原是勉强担任,如有不妥,也就辞职,清闲自在不好,来做这种麻烦的事。”
云麟道:“姨父的话不错,这半官半绅的事,本来是难办的。”又说了一会,伍晋芳走了。云麟就到天兴馆,逸民已先在等着。两人坐下,畅饮起来。谈到家常,知逸民尚有一女儿。真是多年知己,无话不谈。云麟又将调查的手续,和他商量了一下,就属逸民住在他家候信。逸民道:“我进城来,向来住在三义阁寄园内,也没有什么不便,我准听消息罢。”于是各自散去。过了两天,省里果然下了公事,严饬江都县查办。这时曹县长已接到霍逸民的呈子,和省令查办的文书,和伍晋芳商量过了,就下了一张委状,托云麟前往调查。云麟一面知照了逸民,一面就亲身下乡,单车减从,并不做出委员的样子,便在镇口一家小小栈房住下。妥当之后,就在小茶馆小酒店听察。哪知果然众口同声,无不痛骂,都说不办清乡也罢了,如今办了清乡,反多一个土匪头儿。云麟听了,说:“不料劣绅之害,至于如此。钱星仲的口碑,到也载道了。”
哪知云麟虽不敢声张,钱星仲竟消息灵通,私下来谒,云麟推托不见,他已进来了,就说了许多办事为难的苦处,并备了筵席,请云麟吃酒,经云麟严辞拒绝,钱星仲自觉没趣,只得告辞。这一消息传将出去,都知道镇上来了查办钱星仲的委员,受害的人,都来递状子。半日工夫到有十余张,云麟本待不收,仔细一想,这也可以算个证据,说:“我是不能判断,只得替你带回,交由县知事办理罢。”
大家见委员收了呈辞,都自相欣幸。云麟恐怕钱星仲再来缠绕,就星夜进城。果然钱星仲又送了许多物品,云麟已经走了。到了次日,见过伍晋芳,同去见知事复命,并将各状辞当面呈交,曹县长是深恨愚辱乡民的人,遂即下了传单,饬警备队下乡传人备质。云麟忙说:“知事雷厉风行,像这种人,自应严办,不过若拘到各乡民对质,那就是乡民又要受一番扰累了。在晚生愚见,不如就将钱星仲传到,和霍其照对质一番,或者拘留,或者罚办,也可省了许多手段。”
曹知事忙拱手说:“趾翁所见甚是,自当照办。”伍晋芳等退出之后,知事立饬传人,不到半日,钱星仲已来,他万想不到这公事赶得这样快,虽善钻营,一时也来不及了,即夜开庭讯问,一面传到霍其照,先将钱星仲的报告,和霍其照对质。逸民就在身边拿出一张土枪的执照,呈上,承审员即斥钱星仲说:“他的枪既有执照,便不是私藏,这不是诬陷吗。”一面就将霍其照告他的状子,念给他听。钱星仲虽则抵赖,一经对质,无一不实。那由云麟带来的呈辞,也不必再问。就把钱星仲押将起来,正待定罪,幸亏托人缓颊,除把他差使撤去,永远剥夺公权外,又定了两千块钱的罚金,这也算劣绅的下场了。欲知后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九十九回贤淑仪历劫归太虚呆云麟忏情入幻境
上回书中,朱成谦来拜谢云麟的时候,曾说云麟已经他出,是因为伍淑仪的病去的,这事因接着钱星仲的案子,一枝笔不能兼顾,只得暂时搁起。如今只得用补笔,将前事叙述一回,庶可使读者了然。伍淑仪自从富玉鸾身死之后,自伤生世,慷慨悲歌,自问已经心如槁木,无如一个人只要一心,到也毫无牵缠。那知幼小就有个云麟,和她情意缠绵,几几乎成了比翼鸳鸯,因误于日者祖母又极迷信,一对好姻缘,遂致被罡风吹散。后来嫁得富玉鸾,名义所在,又以父母作主,自不得不俯首听命。结婚之后,何尝不得其所。哪知数日之间,遽尔风流云散。从此孤鸾寡鹄,只影单形,青春少妇,如何对此孤凄之境。那一缕芳魂,早已柔肠欲断。当时如没有人能动其心,到也就可以了结。无如云麟爱心未死,自己之密室幽情,红珠之深闺秘语,均足以引起离情。在那门第不当之家,原可去故从新,琵琶别抱。乃晋芳既系世禄之家,淑仪又系贞娴之女,如何肯蹈此辙。不过多遭一次缠绵,即多受一番痛苦。个中人语,难对人言。镜里空花,只悲命保轻躯弱骨,何堪受此磋磨,只怨今生遇合不偶,因此由悲生怨,由怨成愁,日积月累,酿而成病,云麟尚不识其病之自来,每听消息,必亲往慰问。淑仪一见其来,即增其病,幸得其母三姑娘知其原因,对于淑仪,则专心劝慰。对于云麟,不令其相见。但是为病既深,虽时好时作,终不能脱离病根。前时病作,云麟来看视一次,并未见面。后因秦老太太稍有不适,三姑娘知道了,以手足情深,带了淑仪亲来视疾。秦老太太虽则有疾,但系老弱之症,起居尚不改常度。见三姑娘和淑仪同来,心中欢喜,忙同柳氏、红珠接待。三姑娘自和秦老太太谈话。柳氏、红珠等陪着淑仪。云麟因在清乡局办事,不在家中,淑仪闻知,放下了一条心。那淑仪和红珠,未认识之前,已经心心相印,及在龙华见面之后,红珠竟以赠珠之事相托,可想其知己。不过前几年来,红珠受了云麟之托,常以情话打动,淑仪怕遭魔障,因此不敢亲近,所以不大到云家来了。这次虽得到来,自有一番特别感情。所以和柳氏谈了几句之后,红珠就让她到自己房里,细谈衷曲,淑仪也就跟了进去。
红珠见她一病恹恹,面庞消瘦,忧郁神情,天然流露,因说道:“妹妹近来,比从前益加清减了。常听趾青说,妹妹时有清恙,我们年轻的人,总宜保养身体,不可过于糟蹋了。”淑仪道:“我这病呢,在初起时,觉得很有危险,如今已有许多年了,有时候好,有时候歹,不但人家看我以为平常,就是我自己也觉得不过如此,到了今日,也只好听天由命了。”红珠说:“身体是要紧的,不得不加意调养,不知近来还吃些什么药?”红珠道:“吃药呢,我也厌烦极了。不过在家严慈的意思,每有不适,必须强令医药。但是服药之后,也不过如水浇石,并没有什么应验。我每在夜静更深的时候想起来,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,也只挨挨日子罢哩,何必要吃什么药呢。我的病,姊姊是知道的,哪里用着得医药呢。”
红珠道:“妹妹的病,由于隐忧。我也素来知道,不过人生在世,犹如白驹过隙,水泡幻影,一刹那间的事情。所以在我看起来,得过一天,就算一天。在姊姊的境遇,说来也是可惨。但是就我说起来,现在总算有了结果。回想在前几年,哪里有一事能彀使我自由呢。所遭遇的,也不过自怨命薄罢了。我常恨老天,为什么一样生人,偏偏要分出男女,既分了男女,又什么要分轻重,女子和男子,为什么要不平等呢?后来仔细一想,这也都是有一定的,有的先苦后甜,有的先甜后苦,天意如此,我们又何必介意呢。如今我劝妹妹,可以放开的地方,总要放开一步着想,那病也就会慢慢的全愈了。”
淑仪听了红珠的话,像是句句打入她的心坎,想从前的事,是错怪红珠了。其实红珠为人极为聪明,自上次谈话,已知淑仪是个具有松筠之操,哪里敢再以浮辞戏谑之言,作知己谈心之资料呢。两人正在畅谈,云麟刚从清乡局回来,知淑仪来家,心里欣慰异常,忙匆匆的走进去,见了三姑娘,说了些闲话。出来见了柳氏,知道淑仪在红珠房内,就赶过去,说:“妹妹如今大好了。”
淑仪见了云麟,脸上一红说:“承哥哥纪念,近来也不见什么。”云麟又将她仔细一看,惊起来说:“妹妹为什么近日脸色不好,消瘦的很,总要寻寻开心才好。”红珠知道这句话说得过分,难免淑仪恼,就说:“你此刻从局里来吗?难得淑仪妹妹来,你也该息息,让我们姊妹谈谈体己。”云麟笑道:“我和仪妹妹幼小耳厮磨,手足相似,不过等嫁了人,才稍疏远些,今天来此,我们也该谈谈,你忽然撵我出去,是什么道理呢?”一面向着淑仪说:“仪妹妹你看我的话是不是呢?”
淑仪听了云麟说幼小的事,心里已是难受,又被云麟一问,叫她怎样回答的好呢。其实论到年纪,云麟和淑仪,多已不小,这时开诚布公,谈谈闲话,有什么要紧。无如各有各的心愿,在云麟以淑仪不归己,认为终身憾事,所以谈吐之间,终不免流露着旧时感情。那淑仪心中,未始无云麟,不过要保持自己贞洁,所以愈不欲与云麟叙话。因此病人情虽密切,外面却像是生疏了。红珠笑道:“谁来撵你呢!不过我们谈的正好,你偏偏幼时哩,长大哩,说个不了,显见得你们哥哥妹妹哩。”
云麟道:“闲话且慢,我要问妹妹一件事,那个人现在怎样?”说着拿二个指头做手势。淑仪道:“她又可怜得很,自从那年和父亲不合之后,直至现在,也不十分去睬她。她现在也是一个人,有的时候常和我谈谈,其实这人的病,都在口角锋,不肯让人,现在是悉心忏悔,把从前祖母念佛的地方,作为她的经堂,终日在里面看经念佛。据她说这青灯黄卷,就是伴她终身的良友,你道可怜不可怜呢。”
云麟听了,不觉脱口而出说:“这是红粉飘零,美人薄命罢了。可知一个女子,容颜不可生得太好,如果美了,不但自己保持不住,就是老天也不容她。像那人前半世因择婿太苛,以致年过梅,一旦把持不定,遂令终身失足。近来姨父复作秋扇之捐,未免也太狠心了。就是妹妹这等青年。……”正要说下去,自知说溜了口,容易惹起她的伤心,就改了口说:“看了他们这前车之鉴,也该旷达些,保养保养身体了。”淑仪听说红粉飘零,美人薄命,顿引起身世之感,不觉珠泪盈盈,含睇欲堕。红珠忙说:“妹妹你许多时不来了,你还记得我们后园的月季花么?现在盛开,我们何妨同去走走。”
淑仪正想脱身,就立起身来,携着红珠的手出去。只恼了一个云麟,正想谈几句话,被红珠深深夺去,也只得怏怏的走了。红珠和淑仪走到园里,就在金鱼缸边站着谈谈,见月季花果然开得十分茂盛,淑仪道:“姊姊你看我们也不过和这花一样,在盛开的时候,娇艳欲滴,有得几许光阴,转瞬即行枯萎,还有谁人再来赏鉴呢。”红珠见她说着总是伤心人语,就解释道:“我们年龄不大,如今要当作盛开的时候看哩。况且妹妹一生,虽则不能圆满,但有双亲在堂,尚有知心着意的人,如我这父母早世,并已堕过风尘的人,到如今还觉自惭形秽,妹妹同我一比,还胜于我哩。”
淑仪道:“姊姊的话,真不错,我现在也只因二老在堂,兄弟犹小,侍奉之事,尚不能脱卸。不然,如此世界,尚有何事可恋呢。”说到此也不觉唏嘘欲绝。这时珍儿正来请吃点心,遂同红珠出来。三姑娘、柳氏均在秦老太太房中,见他们来,三姑娘笑道:“你们谈了这半天,显见你们亲爱。”又说:“红姑娘近来益发鲜艳了,虽则生了几胎的人,一点看不出。到是我们柳少奶奶,脸黄黄的,神情委顿,像是有病,”红珠笑道:“姨太太又来取笑我了。我们虽则年轻,也是中年已上的人,哪里还可说鲜艳。到是柳家姊姊,真是常常有病,使我们忧心呢。”
秦老太太也道:“我是已经年老了,有病到也不甚希罕。只是柳家媳妇,真使我烦心。”三姑娘又问:“近来吃药呢么?”柳氏道:“药呢,到也常吃,不过仍旧如石投水,我也吃得厌烦了。”三姑娘对秦老太太道:“姊姊你看柳少奶奶的病,到不是轻的,应该赶紧请个有名的医生,诊治才好。”秦老太太道:“哪得不是,我曾嘱咐麟儿,在外面探听。据说扬州有名的医生甚少,想等我稍好点儿,同到上海去走一趟,一则麟儿可以碰碰机会,二则替柳家媳妇觅个医生诊治。经我摧了他们好几次,到现在也没有动身。”三姑娘对柳氏道:“少奶奶自己也须静养,应做的事情,好在有红姑娘,只好偏劳她了。”柳氏道:“现在的事,哪一件不是妹妹当先,不过我心上总觉不安罢咧。”谈了好久,三姑娘等要回去,秦老太太坚留着夜膳,到晚才行回家。哪知这天夜里,淑仪忽然咳嗽,吐了几口鲜血,她这病已经患了长久,时发时止,那种止血药是家常备的,所以就起床来,拿茶嗽了嗽口,吃了点药,深恐父母着急,也不肯声张。哪知到了第二天,便觉头重心跳,不能起床。
三姑娘知道了,忙来看她。淑仪不过说稍微受了点风寒,大家也都不介意,不过觉着她咳嗽次数,比前加增,就熬了些冰糖燕窝,吃吃罢了。到了晚上,三姑娘正拿了一碗莲心煮的薄粥给她吃淑仪喝了两瓢,觉得心头作恶,连忙停止,已觉容留不住,哇的一声,吐将出来。三姑娘看了叫声“阿呀”,原来吐出来的,连方才吃下去的两口粥,都变红了。口里当着淑仪的面,不好说什么,但觉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,淑仪听了三姑娘阿呀一声,知道又吐血了,但觉得这一次和从前吐血不同,心里却凉了半截。又觉胸口只是涌上来,接连又吐了好几口,顿时头脑子昏沉沉的似睡非睡,耳中还听得娘的喊声,不过远远的,但是口里要想答应,竟说不出话来了。等了许久,才觉渐渐醒来,张开眼睛,见点的灯光是绿阴阴的,微微的叹了一口气。朱二小姐就喊起来说:“好了,回过来了。”
淑仪就随着朱二小姐的身边望过去,见父亲母亲,均站在床前说话,远带着呜咽的声音。三姑娘就赶着过去,低声问道:“仪儿仪儿,你身体觉着怎样呢?”淑仪这时还不能说话,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,点了一点头,似乎表示她说好些的意思。晋芳道:“我看她乏极了,且把那参汤给她送点下去,可以接一接力。”朱二小姐忙拿了一只小碗,倒了半碗参汤,又拿了一只小调羹,递给三姑娘,轻轻的往她嘴里送了两调羹,大家就寂净无声地坐着。等了好一会,才听见微微有点声息,拿灯去照,渐渐的转回了些。三姑娘轻轻的对着晋芳说道:“光景是不要紧了,你快去睡一下子,到天亮了赶紧去接医生要紧。”
晋芳这时也是心神无主,听三姑娘说,就慢慢地踱了出去睡了。原来三姑娘看见淑仪吐了血之后,忽然晕去,心里非常着急,忙喊:“仪儿醒来!仪儿醒来!”这时朱二小姐正在经堂里做功课,听得三姑娘的声音,知道有变,忙赶过来,一面又着人去告知晋芳。等到走进来看看淑仪,已像死过去了,不觉放声大哭。究竟朱二小姐尚有主意,走近前去,用手掌在淑仪口上一按,确是呼吸断绝。复在脉息上切了一切,尚觉丝丝的有些跳动,知道这是晕绝,并非真死,忙劝住晋芳和三姑娘。大家都在床前守着,约有一个钟头,方才悠悠的醒转来。大家虽暂时放心,但看她病情,总觉不妥。三姑娘暗暗着急。到了天亮,晋芳起来,急须请医。但是淑仪病了长久,扬州有名的医生,多已诊过,并不见效。此次紧急关头,究竟请哪个医生好呢?忙着伍升去请云麟前来商议。不多一时,云麟来了,说起请医,云麟道:“侄儿前日在友人家听说天宁寺里新近来了一个和尚,深知医理,他是浙江萧山竹林寺出身。竹林寺向来妇科医生著名,所以他也专精妇科一门。不过他自来此之后,并不替人治病,必须有熟悉的人,方肯施治。姨父如果以为这和尚可以诊治,不妨请来试一试看。”
晋芳道:“我现在方寸不宁,一时竟想不出个医生来。贤侄既道有这和尚,或者是个有道高僧,仪儿的病,应得他来治愈,也未可知。就请贤侄去请。”云麟道:“我还得去寻这友人,他是一向出仕浙江,所以和他认识,须请他去代邀,方得肯来哩。”说毕,就匆匆辞别晋芳,自去找那医生。这里淑仪到了晨牌时分,精神才渐渐的回复转来,但是咳嗽依旧不停。看见三姑娘在旁,说:“母亲,你白养我了。从前我自己总想病好起来,伏侍你们两老归天,也是我一点心。到了今天,我已自己知道这病是个不起的症候了,好在弟弟虽小,将来倚托有人。女儿虽死,也就瞑目。父亲母亲,只当没有生我这个女儿罢了。”说着不觉泪珠儿下来了。三姑娘听了这话,格外伤心。朱二小姐虽则不是己生,但有师生之谊,听了也不觉落了许多眼泪。勉强安慰说:“好姑娘,且不要思前想后,一人疾病,总是不免的。现在你父亲已经去请医生去了,吃几剂药,当然好的。”
淑仪笑了一笑,说:“姨娘,你是爱我的话,但这病我也只有自家知道,恐离死期已不远了。”一面正要再拿说话来安慰他,人报请的医僧已经来了。朱二小姐当时回避,三姑娘仍在床前,是晋芳陪着进来。见这医僧年已七十余岁,精神饱满,须眉皓然,确是一个有道高僧,进来和三姑娘招呼之后,就在床前诊脉,也不待人家报告就说:“这病由于忧愁郁结,久而不散,由肝胃及于心肺。病已好多年了,她这病外面看来,时发时止,但是病发的时候,必有特别感触,并非偶然。”
晋芳三姑娘听了这话,都念声阿弥陀佛,谁说不是这样呢。老和尚诊察脉象,所说病症,有如目睹,高明可想,小女的病遇着大和尚诊治,后当然有救了。医僧道:“岂敢岂敢。这一次的病,也是因受了刺激,所以复作,照这脉象,未始不可医治,但是必须静养,万不可再有伤感的事,自然服药之后,日有起色。不然,虽有神医,也无能为力了。”晋芳连说:“老和尚高明的很,说的病源医理,句句都对。”就陪着出外开方。这时云麟正等着信息,见他们出来,忙向老和尚问道:“这病如何?尚可救药么?”老和尚摇着头说:“我尽我心,其余只可听她的命了。”
就斟酌了好一会,开了一个方子,告辞而去。若讲这位医僧,原是云麟请来,何以看病的时候,云麟不陪进去呢?读者不无有点疑问。不知云麟为淑仪知己,淑仪就是云麟的知己,自小及今,都是心心相樱只因凭空里掉下一个富玉鸾,才将他们的姻缘生生拆散。等到富玉鸾出事之后,又因限于门第,因守礼法,都是勉强抑制。自从前次到云家,经红珠用话打动回来,生了大病之后,云麟早已看透,所以不敢常常和她见面。这次再到云家,云麟说话,虽则步步留心,但情之所钟,总不免在无意之中,流露出来,使淑仪大受感激,回来又复大病,云麟深知原委,与其陪着医僧进去,使淑仪增病,不如在外等消息。后来医僧说尚可医治,不觉也放了心。果然服药之后,咳嗽渐渐缓起来,血亦止了,精神亦稍稍振作。第二天复请医僧,据说受病已深,外面虽似见效,其实尚无把握,总须不受忧郁,方可见痊。晋芳等因病势和缓,虽则心里仍不放心,总觉比前天安心了许多。无如云麟逐日来问病状,究竟不敢和淑仪见面,心里终觉不妥,连夜里也睡不着了。想了一个方法,托红珠去走一趟。一则她二人素来和好,见面之后,只有欢喜,不患忧愁。二则托红珠去善言开导,她是个灵俐的人,一经红珠的口才说法,必可排除一切魔障。红珠也是义无可辞,并且自己也想去探望。所以这天乘了轿子,到伍家去。
离淑仪病剧之时,已经第三天了。晋芳当然回避。三姑娘等接了进去,各问了安,谈起淑仪的病,三姑娘说:“虽则好些,但是也只可看她的命罢了。”说着不觉眼圈儿一红。珠连连忙劝慰。不一时,朱二小姐从淑仪卧房内出来说:“红姑娘,今日好风吹得到,你是没有来过哩。说也奇怪,仪妹妹也没有得着人的报告,她就知道你已经来了,我还不相信,亲自出来看看,果不其然,你红姑娘真的来了,你和她岂不是前世有缘,所以能彀心心相印哩。”红珠听了,忙站起来说:“既是仪妹妹醒了,我就进去看看。”三姑娘恐淑仪劳神,就说:“姑娘进去看看,就出来罢。有病的房里,是不洁净的。”
红珠应允,和朱二小姐一同进去,见淑仪枕头垫的很高,半身靠在上面,用一只手支着要想坐起来的样子。红珠忙赶过去说:“妹妹不须劳动。”一面又见她脸上雪白,全无半点血色。两颧高起,双目微凹,和前天见面的时候,迥然不同,不觉吃惊道:“两天不见,妹妹怎样病的这个样儿了。”说着觉得鼻子一酸,大有盈盈欲涕之意。朱二小姐着急,正想支开她的话,又见淑仪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来,握着红珠的手道:“妹妹,我以为今生不能见面的了,今天你来看我,我很欢喜,因为我一生除父母之外,知己的人,有得几个,你来了也不枉我们知己一常你多坐一刻,我们谈谈体己。我有许多话,要想和姊姊谈谈。只是一时想不起来,你坐一会儿,我可想起来了。”
红珠道:“妹妹你在病中,不要劳神罢。”淑仪道:“我恐怕劳神,所以请你坐哩。”一面说,一面望着朱二小姐,像是叫她暂时离开的意思。朱二小姐何等聪明,看见这样情形,就对红珠说:“姑娘来坐了多时,我们连点心也没有预备,我去看看就来。”一面望着红珠丢了一个眼色,像是叫她说话要谨慎的意思,红珠就点了一点头。朱二小姐出去了,淑仪低低的携着红珠手说:“你可知那人听见我病,急得怎样?”红珠忙捏着手说道:“也并不见怎样,不过替姊姊请来的这个医僧,是他介绍来的。据说姊姊亦不过一时之灾,稍服几剂药,当然安全。”
淑仪道:“妹妹,我虽则和你踪迹不甚亲近,其实我心里当你亲姊姊看待一样。方才我说那人着急,在他人看起来,以为我是逾越范围的话。但是那人的心,我知道,姊姊未必不知道,我又何必瞒姊姊呢。在从前大家都是幼小的时候,自然毫无禁惧,我们亲近的怎么似的。到了年纪稍长,就渐渐生疏起来,我还怪为什么男女要有分别,并愈到了年长,愈有分别呢。直到富家的事成功,我的名分已定,虽则中道分离,我心自甘我素,然那人之恋恋于我,心仍不死。在他虽属情深,在我何能逾分。这种情形,别人不知,姊姊自当洞悉无遗。所以将我这隐衷向姊姊明白表示,并望姊姊转言,如若我真下世,叫他也不可过于悲伤。人生在世,有如朝露,譬如父母,尚要分离,何况朋友亲戚呢。我深知那人深于情者,对于我的生死关系,尤切于心,还望姊姊善言开导,我虽死也瞑目了。”
红珠忙安慰道:“妹妹的说话,真如金石,我自当转达。不过妹妹又何至一病不起,你总须自己宽心静养,深愿你极早安全。至他的心事,已与从前不同,视妹妹同聊斋志上的娇娜咧,妹妹千万不可因此自生感触,致增病症。不但我等稍慰,就是只里老爷太太,亦深望你早日全可哩。”淑仪听了,不觉点头微叹,红珠见她说话过多,恐伤病体,不便再谈,适朱二小姐送了一碗雨前茶来,红珠接了,就和朱二小姐闲谈。哪知朱二小姐见红珠和云麟几经患难,居然成了美满姻缘,想到自己忽然竟与晋芳不睦,暗自伤感,叹道:“玉苹玉苹,你原自个闺门小姐只因出处不谨,竟连个妓女不如哩。”
因此正在出神,却巧三姑娘进来邀红珠出去午膳。红珠别了朱二小姐出来,和三姑娘吃了午膳,辞别回家。这里淑仪到了夜里,病势忽然加重。咳嗽之外,又加气喘。不多时候觉着精神渐渐涣散,呼吸又渐渐低下。三姑娘等在旁,见她颜色不像,急急忙忙,替她净身,穿好衣服,忽见她面泛桃花,笑容可掬,喉间嘟一声,竟长辞晋芳与三姑娘,赴她的极乐世界去了。这里晋芳、三姑娘忽然失去了掌上明珠,朱二小姐自伤身世,均号啕大哭起来,惊得男女仆人进来,齐齐解劝,方才稍止。看看时晨钟,短针正指着个一字。且说云麟自嘱红珠去后,专在家里等候消息。秦老太太亦十分记念。直至午后,才见红珠回来。秦老太太问病情如何?红珠把头摇了一摇,已呜咽着说:“我看起来,恐怕已经不相干罢。今天和她谈了许多话,大概都是说的死后的话。看她的人情,已经衰弱已极,似非药力可能挽回的了。”
秦老太太听了说:“可怜的孩子。”这时柳氏因病在房里睡着,故不在面前,便说:“这都是卜老太太害了她了。我看这孩子,面貌果然生得太好,但是她平常的一举一动,都是教人可怜可爱的,并没有一点短命的相,何至于只有这点点年纪呢。咳,不嫁富玉鸾,哪里会年纪轻轻的夫妇,折散得怎样快呢!不是夫妇折散哪里会生出这样的病来。像这孩子,我想起来,岂不可怜。”说着不禁老泪也流下来了。红珠不敢再哭,忙上前安慰。秦老太太又道:“麟儿呢,在幼年时候,果刻刻忘不了她。近年稍微好些,但是他的性情,你是深知道的,你看他近日因仪儿有病,急得像失魂落魄似的,你对于他应该说得和缓一点,不要叫他急坏了。”
红珠连称知道。看秦老太太悲伤好些,也告别了回房,换衣服去了。哪知云麟知道红珠此去,淑仪对于自己必有说话。红珠当秦老太太的面,必不能说,所以预先在房里等着。看见红珠进来,两眼红红的,知道这事不妙,忙问说怎样怎样?红珠道:“你且不要着急,我来告诉你。”一面换衣裳,一面说道:“你仪妹妹恐怕你过于悲伤,所以嘱我劝解你,须以母亲为重,自己要保重自己。”云麟急道:“你这话我真不明白了。仪妹妹既然会说话,自然不曾死。她不死,我又何必悲呢!”红珠道:“你不要急,我看她是不久了,她自己也说不久就要死了,所以叫我拿这番话来劝你。”云麟道:“你今看她果真不相干了么?”
红珠就将淑仪和她谈的话,一一告诉了云麟,急的云麟顿足道:“我错了,我从前的妄想真错了,她现在病到如此,才把真心话和你说,恨我这双眼睛瞎了,怎么看不出她的心呢。咳,我悔已迟了。”说罢,不觉哭起来了。虽经红珠劝慰,略略好些,但是终不能解他的愁闷。到了夜里,虽则就枕,一心记念淑仪,辗转不能成寐。忽然见黄大妈走进来,说:“麟相公麟相公,快点起来,外面有一个外国人来拜望你哩。”云麟道:“我从来没有外国人的朋友,你去回他,我不见。”黄大妈道:“他一定要见,自己要走进来了。幸亏得我拦住,他在厅上等着。”云麟有气道:“什么事,半夜三更的跑来。”只得勉强忍着气,走出床来,穿好衣服。黄大妈战战兢兢的替他掌着灯到了外面,果然有一个少年,穿着西装,手里拿着司的克,既不是田福恩,又不是柳春。那少年见云麟出来,忙放下司的克,走过来和云麟握手。云麟仔细一看,说:“啊呀,你不是富大哥吗?怎样来的,你来为什么不预先给我一个信?”
富玉鸾笑道:“我若无事,你请我也不来哩。今天我是因为有一件事,来报你一个信,包你可以如愿,你还须感激我哩。”云麟道:“这话我却不懂,我现在一无所愿的事,又何必如我的愿呢!”富玉鸾道:“你不记得我从前定亲之后,和你说的话,并敲断那玉狮子的故事吗。这事我如今已与母亲说妥,卜老太太也应允了,我情愿将那人双手捧来,送给哥哥,我想你一定是情愿的,怎么说不是如你心愿的事呢?”
云麟听了,忙答道:“原来你说的是她。富大哥,你不但不知道我的心,你连他的心都不知道了。我现在已不是二十余年前头的云麟了,我已经明白过来,原来她是一个冰清玉洁,至高无上,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子,你如何可以拿这话来侮辱她。你从前说我不能逼着你去做狗彘,如今我若依了你的话,我真狗彘都不如哩。”富玉鸾听了他这话,不觉一呆说:“大哥,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来,你不是仍旧依你的俗见吗。我们男子应该做着他人所不能做的事,才算出人头地。你这话真是妇人女子之言,又何足以登大雅之堂呢。”说得云麟到无言可对,勉强道:“这事岂是我们两个人可以作得主的。你知道对手的这个人,意思如何呢?”
富玉鸾笑道:“原来你大哥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,你说要得那人同意,这个容易,还是那人已经来了,我和你去看来,你就可以相信我的话了。”说着携了云麟的手就走。云麟也脚不点地的跟了出去。走不多远,但见月在中天,晶莹朗澈,照得大千世界,纤毫毕现,前面一片池塘,遍种菡萏,但见翠盖翻飞,清香披拂,个个含苞未放,那花蕊都有碗来大,枝头乱战,像是面着云麟点头。忽见池中放出万道金光,花蕊忽然齐放,万花之中,都有一个美人,笑盈盈的起来往云麟站立的地方跳来。转眼间,那花枝花叶,枯萎的枯萎,拗拆的拗拆,吹残零落,无复完枝。云麟点头微叹说:“好花看到半开时,这话真不错了。”
回头看那无数美人,已经合并身体,变成一个,站在面前,真是容颜盖世,仪态万方,向着云麟盈盈而拜。云麟忙还礼不迭,仔细一看,不觉大惊说:“你是仪妹妹,怎么跑到这里来了?姨父不要着急吗!”美人笑道:“谁是你的妹妹?谁是你的姨父?你话到也稀奇了。”云麟着急道:“你明明是仪妹妹,为什么自称不是呢?”那美人道:“你这人疯了,人各有缘,缘在则合,缘尽则散。我原因为你是有点灵机,当然可以澈悟,哪知你愈说愈不明白了。”
云麟忽然想着:“这是富大哥引我来的,我问他便知端的,回头一看,富玉鸾已不知到哪里去了,只见站着一个金甲神人,手执钢鞭,对着云麟怒目而视。云麟大惊,又复看那美人,已变了形像,似有四五十岁的人。再仔细一看竟不是仪妹妹,原来是个七八十岁的一个老婆婆。云麟不觉呆了,说一个人老的也没有这么快?照此看来,做一个人还有什么趣味呢。忽的又看见淑仪在老婆婆背后缓缓的走将过来,说:“哥哥,我来别过你了,你也不要悲伤,须知人生朝露,如幻如电,哪一件是真的呢。”
云麟此刻恐其再去,忙说:“仪妹妹,富大哥专诚和我来接你回去的,怎么你说别过我了。”这句话没有说完,只听见后面金甲神如霹雳的一声喊嚷,说:“哪里来男女,敢到这里来说这些哥哥妹妹的野话,须知这是清净世界,哪里容得你们混迹在此。”说罢就将钢鞭向池中一指,那池里的水,忽然涌起,如银涛雪浪般滚将过来。这云麟自己要逃已来不及,又见淑仪已被池水卷了过去,不觉惊惶失措,大喊一声,把个红珠在梦中惊醒,忙问云麟说:“怎样了?”云麟这时觉得出了一身冷汗,忙忙的坐起来着衣服,听红珠醒来问他,就说:“你不知道仪妹妹已经死了。”红珠道:“你怎样知道?”云麟道:“我刚才已经见她过了。”红珠道:“这是你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何苦来枉口白舌的咒人。”正在说话,忽听得外面人来报说:“伍升来了,说是他们小姐去世,伍老爷太太哭得悲伤了不得,要请这里少爷早些过去,可以劝劝。”云麟对红珠道:“你看我的话灵不灵呢?”
红珠也自纳罕。云麟忙忙的整理衣服,喝了口茶嗽了口出去。伍升还在门口等着,就同了到伍家,见晋芳和三姑娘已哭得和泪人儿相似。虽有朱二小姐解劝,如何有效。幸亏云麟到了竭力劝慰,方始略住悲声。当议办理丧事,奈一层是他为富家的人,不过寄在母家。第二究竟是一个小辈,不能大举。只得将衣衾棺椁,格外从丰。因晋芳心绪不宁,三姑娘只知哭女,两人均不能办事外面一切,统统托了云麟。里面的事,就由朱二小姐主持。这几天里,虽则无甚外客,但是洛钟夫人、秦老太太、绣春、何师母等一班女眷均伤淑仪遭逢不偶,齐来痛哭。还有伍晋芳的一班朋友,知道此事,前来慰问的。来来往往,到也络绎不绝。直等到出殡之日为止,他内外二人,虽忙个不了,一切也办得井井有条,并未落人褒贬。事了之后,伍晋芳因为这事,多亏朱二小姐,深爱其才,也和她常常谈天,不多几时,就和好如初,与三姑娘一律看待。在朱二小姐虽则冷淡多年,尚能苦尽回甘,也非初愿所及哩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第一百回秦太君考终团圆宴华登云归结
且说红珠自知淑仪去世,云麟赶到伍家去后,细想云麟是个情性中人,和淑仪实系密切相关,见她死后,不知若何悲痛。既而又想到淑仪的为人,真教人可敬可怜,要想亲自去痛哭她一场,又因自己身体怀孕,将届足月。只得暗自伤感。哪知云麟到了那边,不但视淑仪之死,像是已经预先知道,并且也有了觉悟,并不十分痛哭,帮同料理一切,尤复井井有条。不但红珠意料不到,就是朱二小姐,也为暗暗纳罕。直到事情办了,云麟回来,红珠见他无事,方才放心。不过这件事情,自始至尾,却少了一个人,未免书中缺漏。此人是谁?就是晋芳的妻舅秦洛钟。曾记得伍家的事,都有他来帮忙,这次却未见面,是何原故?不知此人素在公门中吃饭,百事操心,以致鞠躬尽瘁。自秦老太故后,也就一病不起,幸亏龙儿能彀办事,继了他父亲之业,那银儿也能勤俭持家,所以一家和睦,安安闲闲的过日子。此话前文未曾题及,合于此时敬告读书,免得说我漏笔。光阴荏苒。不觉又是几天。这日清早起来,红珠觉得腹痛知是将次临盆,但也不预先说明,只暗暗将各种物品预备妥当。因为这时秦老太太年纪已高,柳氏又复多病,红珠不肯惊动,以为只须到了临期,知照云麟,唤稳婆来收生,即可了事。哪知事由天定,断不能彀由你红珠自由作主。红珠自己睡了一回,觉得腹中疼痛愈甚,云麟听了,非常着急,赶忙唤了稳婆到家,试了一试说:“时候尚早。”
就到柳氏房中走走。那时柳氏、秦老太太都已知道,赶到房里看视。只见红珠愁眉双锁,泪珠盈盈,嘴里哼声不绝,觉得痛阵很是厉害,低声问道:“妹妹觉得怎样?”红珠摇摇头说:“今日觉得不大好。在前次生产的时候,觉得一阵一阵的痛起来,胞水就要破了,现在只觉疼痛异常,并且不是一阵一阵的。”说着又见她香汗直淋,痛得说不出话。云麟见了,非常着急。问问稳婆,又在红珠中指上面试了一试,说:“奇了,依到痛到这样,当然就要临盆。看看指脉,又觉得尚有时期,或者因为什怎做事不慎,伤了胎气,所以如此。”说得秦老太太急起来说:“阿弥陀佛,麟儿快去点香烛,求求祖先保佑她快生快养。”
云麟未及答应,又道:“你快到我房里,香篮子里,有一道催生符儿,取来给她贴在床上,可以保得安全的。”云麟听了,不敢违拗,忙去取了来,心想此事若不惊动医生,专靠稳婆,是不妥当的了。但是请教西医,母亲决计不赞成的,不如请教中医,前日诊治仪妹妹的那个医僧不知肯来不肯来,就也不告知他人,奔到朋友家里,邀他去请医僧,去了好久,方才回来,据说医僧因为年事已高,皈依佛门,产室是不进去的,如尊嫂尚能起床,到外室诊视,方可答应。云麟心想这事没法,只得先骗他到我家里,就是请他进去看视,他也没法回绝了。忙说:“这事可以办到,请你赶快请他来罢。”朋友答应去了。云麟就赶回家里等候,一面和母亲说知,请了医僧的话。秦老太太说:“好在红姑娘这时尚只有腹痛,并未见红,可以搀住她到外房间诊治。若说请他进房,他是个有道高僧,你骗了他,菩萨也是不依,还望保全病人吗。”
云麟答应了,不一时,医僧果然到来,云麟陪了到红珠卧室的外房坐定,珍儿等才了出来。这时红珠腹痛,一时紧似一时,医僧诊脉之后,就说:“外面谈罢。”就和云麟出来,说:“这是孕后血不养胎,肾水枯涸,以致如此。在他人或者不治,幸遇老僧,尚有些须希望。”因在袖里取出药囊,从磁瓶里取出一丸红药,交给云麟说:“此丸下去之后,必能止痛,可使安睡,等到瓜熟,自然蒂落,切勿性急。至于服药,似可不必。因为催生之药,服之尚早。安胎之药,服之已迟。不如勿药,听其自然,可保无事。”云麟接了,深深道谢,即送和尚去了。就拿了药交给柳氏,用开水冲给红珠吃了。果然不到多少时候,腹痛已经停止。静了一回,就睡着了。云麟劝秦氏回房,这里留柳氏同着稳婆在此照料。过了二点多钟,方才醒来,已觉精神稍稍回复。但腹中仍觉一阵一阵的痛,稳婆又试了一试说:“已是时候了。”就忙忙预备汤水,搀她起来坐在盆里。坐了一小时之久,还未产出,腹中又格外的痛起来。忙搀到床上睡下。直到晚上,方才产下一女,事前虽稍稍痛苦,幸产下之后,母子平安,自是合家欢喜。
秦老太太正因有了孙子,一个孙女儿,要想再得一个,以伴寂寞,乃今竟如其愿,格外欢喜。一面预备产后各事,一面即去顾用乳母。等到洗三弥月,自有一番热闹,暂且不表。光阴迅速,不知不觉,又过残冬。到了新正十五日,这日天气清朗,惠风和暖,秦老太太看着两个媳妇贤孝,孙儿孙女,绕膝盈庭,心里非常愉快,就命云麟即晚预备一席团圆家晏,一叙天伦之乐。云麟自然遵命去办。到了这天晚上,适值洗月当中,清天一碧。云麟便命人将四面挂的琉璃灯,点将起来。一时灯月辉映,格外朗澈。这时柳氏生的玉凤、寿鸾,红珠生的桂鸾,都有膝前承欢取乐。云麟即命设席庭中。秦老太太中座,左右寿鸾、桂鸾,下面玉凤,柳氏、红珠又复对坐。云麟坐了主席,这时虽不能称怎样丰盛筵席,也具有山珍海味,十分可口。秦老太太道:“家常酒菜,何必这样,未免太费事了。”
云麟笑道:“母亲,人生难得几团圆,做儿子的得能常叨福荫,上侍母亲,下训儿女,过此一生,比那政客官僚军阀,历落终身,受人吐骂,好得多哩。比如今夕,家人团叙一堂,何等清闲自在,虽则多费几文,心中也是快活的。”秦老太太道:“做官么?我倒也不希罕。换了别人,儿子做了官,娘像有什么风光似的。在我想起来,做了官,反多一番心事。你看那做官的哪一个不是朝三暮四,临了还要得着一个通缉的处分,只又何苦呢。就是像你在南京的一件事,使我吓得心肝碎裂。田福恩做了议员,以为可以发迹了,哪知临了,到坐了三年监狱。这真是古人所说爬得高,跌得低哩。如今我们一家儿都在眼前,两个媳妇,也都和和气气,不似人家乌鸡狗眼似的。看看孙儿们,又个个能彀接得香火。我少年虽则受过许多磨折,但到现在能彀如此,我虽死也可对得住你父亲了。”云麟道:“母亲,我们今日应该尽兴,我们情愿终身伏侍老太太呢。”
柳氏道:“母亲之训,正是居安思危,言浅意深,我们自当紧记勿忘。”云麟道:“这又是女博士的谈吐了。”秦老太太道:“我正喜她是个女博士,想你应记得我从前还命你拜她做老师哩。”云麟道:“母亲又要宠她了,不知宠了媳妇,儿子就要做跪池的陈季常了。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。红珠趁大家说得开心,就立起身敬了老太太一巡酒。寿鸾忙在红珠手内拿了酒壶说:“我敬老太太一杯。”就在老太太酒杯内斟满了,说:“今天灯月双明,就是老太太寿星高照的预兆,老太太请饮这杯福寿酒。”说得云麟等都笑了。老太太道:“好孩子,你的吉祥语,真说的不错。你须再敬你老子娘一杯,但也要你说一句吉语。”玉凤忙拿了酒壶把云麟、柳氏、红珠三人面前的酒,都斟满了说:“今天人月双圆,愿爹娘等共饮这杯团圆酒。”
红珠道:“好个团圆酒,我还要拿这句话做小姐团圆的预贺哩。”说得玉凤脸上一红说:“我来敬酒,姨娘倒寻我开心来了。”寿鸾、桂鸾都笑道:“姊姊,姨娘说的是好意呀。”秦老太太道:“她是女孩儿家,你们一递一个取笑她,到好意思。玉凤儿,我要代你打个抱不平哩。”说着,就举起杯来喝了。云麟忙执壶过来说:“这酒冷了,母亲换一杯罢。”这时红珠又趁势敬了一块山鸡翅过来,秦老太太道:“这山鸡想还是去年春儿那里送来的,又壮又好看,煮起来,味道很好。”一面说,一面用筷子夹起来吃,说:“味儿颇好,盐的,留点儿,明早过粥吃,到是可口。”柳氏说:“母亲,尽着吃,预备多着呢。”秦老太太道:“少吃多滋味,多吃害肚皮。我们年老的人,格外要小心些。稍不留意,就容易生病哩。”正说着只见绣春和田福恩从外面进来。云麟笑道:“山鸡的主人来了。”忙站起来说:“快请入席罢。”绣春笑道:“你们好乐呀,这样团圆家晏,我也不是外人,不预先来邀我一声,我来了,你们到说现成话,你也太便宜了。”柳氏忙走过来拉着绣春说:“姊姊且过来坐。”
云麟也拉了田福恩坐了下来。原来田福恩如今已和从前两个样儿,竟是非礼不行,非礼不视,非礼不言。故坐下来,竟默默无言。反是绣春咭咭咯咯的说个不住,秦老太太道:“大姑娘,你们半夜三更,尚会出门玩耍,兴致真真不浅哩。”绣春道:“原来兄弟没有告诉过母亲么?今晚何家花园大放花灯,里里外外,装满了几千万盏,说富贵,琉璃、玛瑙、明珠、碧玉,镶嵌的件件皆精;说精致,鱼、龙、虾、蟹、人物、花卉,装制的品品出色;说奇怪,有大鲸鱼,有大鳌山,有大葡萄架,上面各有像生人物,各能行动,有凤凰,有孔雀,有各种飞禽,自会飞翔。母亲你看有这许多好看景象,如何不去观看。所以我们走过来的时候,去看灯的人,人挨人挤,几乎水泄不通。我们等了好容易,才走到这里,吃好了饭,还想请母亲和嫂子去看灯哩。”
秦老太太道:“人多的地方去玩,最是危险。”又指着绣春说:“曾记得你小的时候,我哩、我妹妹哩、何家师母哩、汪老太太哩,约齐了一班人去看盂兰盆会,正看得热闹,忽然遇着一班什么调胡常的,扮作什么么魔鬼神,手里拿着叉,专往年轻妇女身边扑来,那时四面的人都挤的满满的,要逃也没处逃,正在心慌意乱,幸亏得离你们店里相近,才得走了进去,后来又闹什么小广鸡,跌死了一个人,又吓得索索的抖。自从这次去过之后,就再不敢出门混热闹场了。今日既然有这许多人,我虽年纪老了,也觉寒心,你是我的女儿,两个媳妇,到也不大欢喜出门,决不嫌我阻拦,我们还是家常谈谈,比去看热闹多着哩。”
绣春笑道:“我不过说说,大家笑笑的,哪里有什么灯,母亲真相信了,到费了一车子的话。”秦老太太道:“原来你竟来骗你母亲的,如母亲不去,骗了两个弟媳妇去,你弟弟可不答应。你大弟媳还好,二嫂弟媳是你弟弟的性命,你如何这样狠心,想来拐骗他呢?”红珠笑道:“太太又来取笑了,我哪里敢和姊姊比肩,哪里敢僭越一步。”绣春道:“你不要瞎疑心,母亲还拿一个拐骗的罪名,加在我身上呢。我们因为今天月色好,两个人就闲着步行,来看看母亲,到反受了一个罪,你想甘心不甘心呢?”云麟笑道:“姊姊和姊夫同来,我到猜着了,并不是踏月,实在是踏日,把日子踏实在,就可举办各事了。”绣春笑道:“到底兄弟精明,一猜便着。”
原来绣春女儿紫英,由云麟作伐,嫁一世家子,已在上回书中交代。你道这世家子是谁?就是贺紫的儿子。紫与云麟年纪相差甚远,因为文字关系,相交甚厚,他的儿子聪颖隽秀,与云麟的儿子寿鸾同学,毕业于师范学堂,成绩极优。云麟久想给紫英甥女物色一个如意郎君,因就替他作合。田福恩和绣春有云麟作主,自无不依从。紫亦因云麟作伐,必无虚假,亦极端赞成,所以订了亲事。原说上一年十月间要结婚,后因事中止,说定本年二月中旬,必须办事,不过还没有准定。绣春因时期已近,不得不预先筹备。云麟又因正月间应酬匆忙,虽去过一趟,奈时间促,不能谈天,今晚就同了田福恩两人步行而来,想夜间无事,可以多谈一刻,所以两人有这一翻说话。那座中人,都已深知其事,就一面饮酒,一面深谈。诸君须知现在婚礼,大概效法欧美,崇尚新章,用款主以节俭,形式尚乎简单,不知这种仪式,都指崇尚新学者而说,那旧家人家,自有许多礼节,琐碎事件,如同妆奁哩,饰物银钱哩,都须逐一斟酌。但这些事件,多系女子所主,故这一席话,多说的是应做衣服几件,首饰几种,款式如何,材料如何,金子以哪一家成色高,绸缎以哪一家价格低。这种斟酌,在柳氏只知捧读书本,向来不大经心。红珠却于此道中,阅历多年,人所不常见的物品,她都见过,何况普通的呢。所以色色在行,事事精明。绣春就托红珠代她办理这事,红珠自然应允。秦老太太年事既高,阅历自富,不过比诸红珠,自然不及。所以每至新旧不相融洽的时候,必经红珠再三声明,方才通过。
这一席谈话,比那议会里的各执一见不相通融的实已超过万倍。到了后来,困难的事,渐渐发生了。因为先前所谈,是自己家里的事。第二问题,要到男女双方关系的地步了。在未行聘之前,女家必要求男家,先替新娘制衣服几件,首饰几件,聘金若干,这事立法在女家的主政老太太,执行在媒人,允否实行在男家的主人翁。所以这事全要仗着云麟了。等他姊姊和他母亲商量妥当,托付云麟去执行的时候,云麟笑道:“这你们又是陈腐之见了。世俗婚姻上,固然有因银钱物品上起争执的,甲要若干,乙只肯若干,如买卖的讲价值,如行主的称货物,各执一是,不肯相让,倘若从此决裂,岂不和婚姻的主要问题,大有关系吗!我们万不可与俗派人一样,你们既属结亲,他的儿子就是你的女婿;你的女儿,就是他的媳妇。过去了,还有什么不肯做衣服给他穿的道理呢。至于聘金,我们是论婚姻,并不是论买卖,哪里可以多少相争呢。据我看来,既然是我做媒人,他也决不至看轻的,你们衣服尺寸单,只管开过去。首饰聘金,可以任他发付,你们就看他的来意对付他就是了。”
秦老太太道:“我们好好一个女孩子送给人家,难道样样都要听别人的主意么?你做母舅的,也应该替她争争体面。”云麟道:“母亲不知外面的情形,实在已与从前不同。大概都是从一种简单办法,我们偏要这样那样的争论,这又何苦呢。”秦老太太笑道:“你们听听他的话,着实可笑。外面情形虽则不同,我这外甥女儿送给人家作媳妇,又和外面情形什么相干。如今我偏要你去争执争执,不然外甥女儿是我的,到了结婚日期,我就留住不放,你难道好带了人来抢不成?”
云麟本来专好和人家辩论的,但是母亲所说的话,知道辩也无益,也不敢再驳,就说:“请母亲等商酌好了,我明天去说就是了。”红珠道:“我们谈谈说说,菜也冷了,酒也凉了,我们再去厨房里热一热来,才好下口哩。”秦老太太道:“我们酒也彀了,还是吃饭罢。你只吩咐他们弄一碗酸辣辣的汤下饭罢。”红珠应了,一面就吩咐出去。不一时汤饭都来,大家吃了。正待散席,忽然微风过处,香气袭人,耳伴隐隐闻得有音乐之声。绣春道:“这不是何家花园里灯会中的音乐么!”忽然见秦老太太两眼微垂,合着掌,不住的念佛。大家便不敢惊动,遂自寻盥漱。柳氏绞了一把手巾,送过去。红珠泡好了茶送过去。秦老太太只是不理,大家疑心她今天不要醉了。云麟和绣春过去,附着耳朵道:“母亲,外面很凉,不如去安寝罢。”
秦老太太只摇摇头,大家不得主意,只在旁边守候。田福恩和绣春一时也不便回去。候了许久,忽然见她张眉微笑,回头看了一看说:“你们都来坐着,我和你们说说话儿。”大家就坐了下来,听老太太说:“你们知道世界上有活佛吗?他是丈六金身,慈眉善目,专在冥冥之中,普渡众生。刚才香风过处,居然被我见到菩萨,我就合掌念佛,那菩萨就和我说,你是如来坐下人物,如今劫尘已满,特来迎你归位哩。我想我在世上,酸甜苦辣,诸味备尝,再看你们,均能自立,在先我常为绣儿当忧。”就指着田福恩道:“现在他已回过头来了,也就可以放心。所以我在世上既没有留恋,也没有厌恶,多活一天也不愁烦,少活几天也是分内。如今菩萨既有法旨召我归班,我哪得不去。所以你们须给我预备预备,我要清净水洗个浴哩。”这些话吓的众人都摸不着头脑,说她是酒醉,是并无醉意。说她是病,人又极其康剑只得面面相觑,不敢作声。秦老太太着急道:“你们还当我说呓话么?我活的时间,只有一个时晨了。不过我不是死,我是到佛国里去的。我认这一去,一定是很快乐的,你们也不必悲伤。”
云麟道:“母亲的话果然不错,但是做儿子的,正想着孝养到母亲一百岁,才稍安心。就是母亲要去,我也要求佛菩萨留母亲的大驾哩。”说着,真的命寿鸾向天点起一对蜡烛,磕下头去。秦老太太笑道:“这也是你的孝心。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,一个人总要死的。不但我要死,就是你们也都有死的一日呢。”说着连催预备热水,自己先进房去了。云麟等都无主意。绣春道:“这洗浴的事自然要依从她的,待我去服侍她。不过火炉要升得旺些,恐怕着了凉。”云麟颠头称是,那心里自然是忧郁万分。想母亲自从自己有知,直到如今,没有一时不守着礼节,今日忽然失其常度,她的说话真的呢?是另有别的原故呢?柳氏、红珠也都猜疑不测,如若有病,自可立即赶请医生。如今她并不是病,可怎样呢?一面忧心,一面只好净候绣春出来再议。田福恩道:“现在我在此也无用处,我想今天晚上,你姊姊万不能回去,我趁这时候回去交代一下,看好门户,再赶过来。”云麟道:“甚好甚好。”
田福恩去后,绣春侍浴完毕,也就出来,说:“我看母亲并没有病,身体甚是康剑不过她嘴里却口口声声说得是要赴佛国的话,我乘便去摸一摸脉息。母亲道:你还疑心我有病么?我如若生病卧床不起,受尽困难然后瞑目,那就是平常人的死法了。我早经和你们说过,我是赴佛国去的,一点痛苦没有,哪里会生病呢!”
云麟道:“古人成佛作祖,僧尼坐化,到也时常有的,不过母亲只有每日早晨念念佛,平常并不十分相信,何以有这赴佛国的话呢?”绣春道:“相信佛的,哪里一定挂在嘴角边,开口是佛,闭口是佛呢。一个人只要有根底,有品性,修行起来,他的功程,应该比终日念佛的好得多哩。现在事已如此,我们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,尽今天夜里守着她,看她有什么变化没有”云麟道:“净浴之后,衣服换过没有?”绣春道:“已经澈底换过的了,都是新的。”云麟听了,不觉流下泪来,说:“母亲平常穿一件新衣服,尚且千可惜万可惜的,不肯常穿。今夕忽然如此,难道刚才所说的话,果然是真的么?”绣春也觉悲伤。但是镇定着说:“好兄弟,这不是哭的时候,我们应该去守着她才是。”
云麟听了,也只得拭干了眼泪,和绣春回到房里去,见秦老太太已命人把平常坐着念佛的一把大椅子,挪进房间,当中摆着,自己端然在上面,合目趺坐,两掌相合,口里喃喃,像是念佛。柳氏、红珠侍立两旁,仿佛玉女一般。见他两人进来,忙呶呶嘴,像是叫他轻些,到下面椅子上坐着,他两人也就轻轻的走了进去。过了些时,秦老太太张开眼来,左右一看,见大家都在,只不见玉凤儿,就问道:“玉凤儿呢?”玉凤就从他母亲身后走过来,秦老太太握了一握手。原来寿鸾、桂鸾两人早已进来站在他父亲的面前了。又对红珠道:“你把那新生的女儿去抱来给我看。”红珠赶忙去抱来送到面前。秦老太太摩摩她的顶,说:“将来也是一个好孩子。”又问:“田福恩呢?”这时田福恩方才从家里匆匆赶来,也到了。秦老太太一一看过,说:“你们都齐了,我看了也乐。”又说:“我要睡了。”就站起来,走到床睡下。大家赶将过去,见她睡好之后,微微一笑,声息俱无。绣春走上去头上一摸,冷冰冰的。云麟一按脉息,已经停止。知道赴佛国的话,果然不错。就大家举起哀来。
云麟纯孝性成,虽老太太预先交代,系赴佛国,并无痛苦,但生离死别,母子天性,如何不悲。到了天亮,分头报丧,自有一班亲友来吊,并且说起秦老太太的死状,都议论纷纷,临了均被那生为善人死为佛祖的一说所战胜。其实纪者叙此一段事故,自觉近于神话,于这文明世界,情形不合。不过说到迷信,到也不然。因为秦老太太生平最信念佛,得自母性的遗传,脑筋中满储着天佛菩萨,到临终的时候,哪得不有这种现象呢。且说秦老太太逝世之后,云麟朝夕悲痛,饮食不进,几致成疾。虽经多人劝解,不能稍减哀思。
这天正在痛哭,忽有人拿进一个名片来,见写着华登云三个大字,说是来吊丧的。云麟一想这名字好不生疏,忽的想起那年在湖北,翠姨临死的那一天,有个人寄一个包裹来,说是扬州华登云寄来的,莫非就是他么?但他又与我有什么瓜葛呢?但是人家既盛礼而来,我也不可待慢。忙着家人迎接进来。这见来者童颜鹤发,须长过腹,年纪已在八九十岁,但是精神铄,步履康健,不是修行的佛祖,就是得道的仙翁。原来这华登云,自从求仙失败回来之后,他的道心终究不死,一直等到张老太死了,重又出去云游,不知几许时光,古人所说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,华登云一心求仙,备尝艰苦,到了临了,终究遇到了一个吕大仙翁,授他仙丹大道,华登云专心学习,不上几年,竟有些道气。也曾朝过三山,游过五岳,专在世上云游劝化。和云麟见面之后,就打一个稽首,说:“恕贫道冒味了。”说着,又向云麟打了一个稽首。云麟也就还了礼,就在灵傍椅上坐下。云麟坫次相陪道:“请问道长何来?仙居何所?”
华登云道:“贫道原在扬州,后云游各处,今日才回。以天地为逆旅,以四海为家乡。”云麟道:“原来一位世外高人,失敬失敬。但是与道长素无瓜葛,忽承光降,小子愚昧无知,请求指示一二,以开茅塞。”华登云笑道:“四海之人,皆兄弟也。只问有缘没缘,不问瓜葛与不瓜葛。”云麟道:“请问道长,遇何种人方为有缘?”华登云笑道:“缘以情生,凡有情人,都得有缘。贫道云游各处,遇有缘人,即行点化。”云麟道:“道长今日自必有为而来。”华登云道:“果然居士亦知王道不外乎人情这句书么?”云麟道:“道长何出此言?”华登云大笑起来说:“这事就出在居士府上,开宗明义,我哪得不先说明此语。”
云麟觉这话大有玄妙,但是体会不出他的用意,只呆呆的痴想。华登云复推他道:“秦老太太过去了,居士自然悲伤。但府上尚有一个老黄妈。他是府上一个大大的忠臣,你如何却忘了她?”云麟恍然大悟,愈觉得津津有味。原来黄大妈自去年起病卧床,至今还没有好,急忙请问道:“这是小子愚昧之处,但先慈临终之时,曾说前赴佛国,西方佛国,也曾见过书籍上的记载,但不知在于何地?老黄妈患病至今,时日已久,虽曾请医调治,终究一无效果,不知她的病可能痊愈?道长亦有法术能替他医治么?”
华登云道:“情到极处,就归空虚。空虚的境地,不是佛国是谁!所以老太太的遄归佛国,自是终身结果。至于佛国究在何方,连贫道也不清楚,此事还要转问居士。但是贫道所知的,也该奉告,就是只问心地,不问其他,至于老黄妈,看她虽是一个女仆,到也与我有大大的因缘。今天特地到此,有一半为她。”说着就在身边拿出一个小小葫芦。倒出两粒红丸,交给云麟说:“这是先天不易之丹,服下之后,自然好了。”云麟站起来,代她谢了,然后拱过来,供在桌上。遂又坐下说:“道长难得光降,小子尚有多事奉求答复。就为扬州伍家小姐,初成大礼即遇分离,一病恹恹,半途而逝,这种事实,也有因果可寻么?”
华登云又笑起来说:“这是居士心地中一件大事,终身不忘。今日见问,自当奉告。这人本来与居士有秦晋之好,只因被算命先生误了,所以被卜老太太从中作梗,后来又被一富而不仁者占据了去。你想为富不仁,上天所忌,哪里还有好结果呢。半途有此风波,实是天道至公,只是负了居士。但是扬州三大美人,就是珠、翠、玉,居士已得其魁首,也可心满意足了。其中尚有一事,贫道虽不说明,居士必须问及,不如待我一起说了,免得费事。就是那伍府上玉、翠之争,那翠本来价值连城,因为堕溷多年,致失了他的本来面目,虽遇赏识者收办,磨光拂拭,渐复真形,但过无瑕之玉,如何争得过,不过争的一字,究竟不是纯净之物,所以弄到临了,翠既雨化,玉亦玷污。真所谓两败俱伤。死者虽属无知,生者如何忍受。所以阴间不必设有地狱,收拾这班人,就他那内疚之心,已比那坐铁窗风味苦多着哩。说到那珠,本不是一件好物事,因为居士探酾而得,所以格外尊贵,因为尊贵,所以龙蛇相争,只因醋海关系,遂生出无限风波。今年一翻危险,把居士急得走投无路,哪知暗中另有一番因果,幸得酾龙亲自相救,得庆更生,居士勿谓从此平安,不知此中波折正多哩。”这一话席,说得云麟半信半疑,知道这华登云果然有些来历,不然何至说得如此清澈呢。若说神仙下降,世上必无此事,大概是方士一类,要想拿了他的法术来骗人,但是我家也不十分丰富,他来找到我,做什么呢?正在心中疑惑,哪知华登云已经晓得他的心思,说:“居士不必疑心。贫道拿了整千整万的宦海余钱,统统散尽了,哪里还想金钱。况且在他人看看金钱,像是有用,若在贫道,孑然一身,虽有金钱,实无用处,不过随处施舍,做些功德罢了。”
云麟忙陪礼说:“小子哪有此想,不过刚才道长所说,都是舍间和伍姓两家的事,难道诺大一个扬州城,只有我们云、伍两家的事可纪么?”华登云道:“可纪的事,到怕没有。大的如清朝三百余天下断送在几个幸臣之手。小的为江湖上的小寇,贼自害贼。再次的如一班老学究,做出事业形形色色。还有穷光蛋,抹出良心,无恶不作。那一件不是可做扬州人说书的材料。贫道现在,只和居士略谈有关系的事罢了。此外尚有两个比方。”就叠着两个指头说:“譬如天上的云,若在平时,一片白茫茫的,布满天空,有什么好看。一到夏天,那云的变化就多了,有的为奇峰的,有的为峻岭,有的为怪兽,有的为飞禽,有的为人物,有的为山水,千形万态,变化无穷,看的人也有兴致了。绘画的丹青家,也描写出来了,就可以算做造化的图画,大块的文章。第二样就是水,在池沼小荡,波平浪静。大家看了,不过知道这些是水罢了。必定到了大风激荡,潮流冲动,那水就大大的变化起来,大的如山之高,小的如涯之低,棉长如一线,壁立若千仞,就立刻变成奇观了。又如那高山之上,削壁之中,忽然流出一缕清泉,起初的时候,也不过是个一涯之水,到了荟萃起来,由绝壁面上飞将下来,流入万丈深沟,这时远望起来,只见晴空匹练,悬悬不才。所以同是一水,浙江的潮水,四川的瀑布,却能名满天下,诗文纪载,古今不绝。居士须知天地亦有一颗心,他的心思,就和文人的笔一样。必定要造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事实,能彀使人远播中外,遗传后世,那时他们才开心哩。”
云麟听了,不觉肃然起敬说:“原来人世所做的事业,就是天地所造的文章。不经道长说破,小子凡夫肉眼,哪里理会到此。”华登云道:“岂敢岂敢。贫道云游好久,胸中蕴蓄无限奇离怪诞的事迹,要想一部一部的分给天下慧心人,传扬传扬,也可以消消贫道的块磊。素来知道居士夙具慧根,所以不嫌冒昧,特来造访,拟将扬州一部事实,奉东托居,就可了我心愿。”云麟道:“道长所说,小子自领悟得,应将所见新闻,收集拢来。若说文字宣传,只好等待后人罢。”华登云道:“那就奉托居士,算贫道不虚此行了。”说罢立起身来,打个稽首,飘然而去。从此云游各处,不知去向。这里云麟自送了华登云去后,就将两粒丸药交了进去,送给黄大妈吃了,果然不到多时,腹内雷鸣,泻出了许多浊物,病已若失,后来直活到九十余岁。云麟遂即料理秦老太太葬事完毕之后,教子读书,诗文自娱,与伍、秦诸家,时常往还。云麟又介绍何其甫的女儿,给晋芳做了媳妇,结为秦晋之好。从此《广陵潮》告一结束,著书的人也就搁笔了。正是:世界混如一局棋,全凭笔底写新辞。燃犀未尽温公测,铸鼎难如夏氏遗。儿女英雄空纪艳,功名屠狗亦搜奇。因将廿四桥头事,说与闲人一解颐。